全球秩序,正在变脸
自重新掌权以来,特朗普一直以张扬的姿态,瓦解1945年之后的世界秩序。而这个秩序的基础,正是美国自己建立并主持的。
5月8日和9日,欧洲各地和俄罗斯举行了盟军战胜纳粹德国80周年的纪念活动,但这番热烈的气氛带着些许尴尬。
美国总统特朗普发帖称,他将5月8日纳粹德国投降的“欧洲胜利日(V-E Day)”改名为“二战胜利日”。实际上,对美国来说,二战并没有在这一天结束,太平洋战场持续到8月15日日本宣告投降(V-J Day)。讨论白宫的历史常识没有意义,有意思的是,特朗普极力淡化欧洲在这场战争中的作用—“无论你喜欢与否,这一胜利主要归功于我们”,这引起了不少欧洲媒体的批评,认为他篡改历史。
对特朗普来说,这不过寻常之事,但对欧洲来说,这样的言论和举动,却有些意味深长。11个月前,美国还在诺曼底海滩,和跟它铁板一块的欧洲盟友们,纪念诺曼底登陆(D-Day)80周年。双方执手许诺共同迎接“岁月的考验”,誓言不会离开。
不到一年,世界像一部突然加速的电影,画面匆匆而过,温情脉脉被一扫而空,对白全成了难以理解的呓语。自重新掌权以来,特朗普一直以张扬的姿态,瓦解1945年之后的世界秩序。而这个秩序的基础,正是美国自己建立并主持的: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乃至后来的世界贸易组织,等等。
尽管这套秩序仍带有美国霸权色彩,但总体上也建立了国与国之间良好信任的基础,以及一致协调的机制—至少,对美国及其盟友如此。如今,特朗普卸下了面具,转而奉行咄咄逼人的民族主义。
“特朗普正在杀死一个由美国所创造的世界”,西方人开始恍然大悟。一夜美梦之后的清晨,西方人发现,自己正在孤独地醒来。这是痛苦的,但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必须挖掘裂痕中存在的机会,他们必须走自己的路,摆脱美国人80年来对他们的“控制”,否则,自己国家将沦为美国的狩猎场。
一种秩序被破坏,意味着另一种秩序的重建—我们的世界来到了这样一个历史关口。
反应还是迟钝了
特朗普重新上台前,很多人认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不少国家的高级领导人和外交官,都是在其第一个任期内就职的,他们熟知特朗普的粗暴作风,知道这是一个交易型的总统,“讨价还价的余地,总归还是有的”。
事实证明,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寄希望于第二任期的特朗普变专业和成熟,毫无疑问是一种充满讽刺的奢望。
美国的盟友们,在特朗普一通眼花缭乱的操作下,已经很难理解他们在华盛顿的对应方是谁,美国想要什么,以及该如何满足美国的要求。如何与自以为很熟悉的美国打交道,终于成了摆在台面上的难题。
正如对美贸易逆差的英国,按特朗普的逻辑,本该是美国占后者的便宜。但在5月8日达成的关税2.0时代的首个“贸易协定”中,英国人却没有赢面可言,10%的关税仍然有效,仍然适用于进入美国的大多数英国商品。“协定”只豁免了钢铝,汽车关税只是降至10%,但英国还得买美国的农产品。这远远不是期待已久的英美自由贸易协定—“问题多于答案”。
一些高级外交官也早就领略过特朗普政府的“混乱”。今年2月,一位来自波罗的海国家的部长赴美会晤,谈话的断断续续令他吃惊。“我们与华盛顿之间,从未有过这样的对话。20年来,人们总觉得有一个计划和战略。但现在,我们无法了解全局。我们不知道谁在代表政府说话。他们的想法前后不一。”
对格陵兰岛的胡思乱想,明确表示有意吞并加拿大,向全世界抡起的关税大棒,与泽连斯基在椭圆形办公室的争吵,痛斥欧盟的存在就是为了“搞垮美国”,明里暗里对各国极右势力煽风点火,以制造混乱,特朗普政府一系列的操作,令盟友们慌乱无措。
4月24日,爱沙尼亚前总理、欧盟最高外交官卡娅·卡拉斯告诉法新社记者:“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想,我敢不敢看一下我的手机?发生了什么?这太疯狂了。”
2月底,人在华盛顿的卡拉斯,被告知即将举行的外交官会晤取消了。美国国务卿鲁比奥向卡拉斯表明,她对他来说并不重要。这无疑是一场羞辱。
盟友们对这种“变脸”的反应,多少有些迟钝了。在波罗的海,在斯堪的纳维亚,在波兰和意大利,甚至在德国,美国的保护伞被认为是不可动摇的,人们迟迟没有醒悟。当特朗普在就职典礼前提到他对格陵兰的意图时,哥本哈根要求欧洲伙伴们不要做出反应。首相弗雷泽里克森抱有一种幻想,她认为,跟特朗普打个电话,好好聊聊,问题自然可以解决。但当在电话中意识到特朗普不是开玩笑时,她才紧急启动危机模式。她访问欧洲各国首都,想得到欧洲伙伴的声援。
波兰—曾被特朗普盛赞为“欧洲最乖巧的孩子”—也面临着羞辱。先是马斯克就星链痛斥波兰外长西科尔斯基:“安静点,小矮人。”鲁比奥也插话训诫:“你应该说声谢谢。如果没有星链,乌克兰早就输掉了这场战争。”这显然是模仿万斯指责泽连斯基的那句话—“你说过一次谢谢吗?”
波兰是世界上最亲美的国家。2024年,皮尤针对34个国家的调查显示,86%的波兰人表示他们对美国抱有好感,远高于以色列、英国和日本在内的其余国家。特朗普要求北约增加国防开支时,波兰自感“责无旁贷”,很快拉到了北约官方目标2%的两倍多,大部分用来购买美国的武器和导弹防御系统。特朗普在第一任期访问波兰时就说:“你们树立的榜样确实了不起,我们为波兰鼓掌。”
但波兰这种回报友谊的方式,最终换来了特朗普政府的羞辱。这些对话,惊呆了波兰总理图斯克。前一天,他还在强调跨大西洋关系的重要性,第二天,就开始为欧盟必须摆脱对美依赖进行辩解。
在一众盟国首脑中,“管理特朗普”唯一成功的人,也许是芬兰总统亚历山大·斯图布。3月29日,他和特朗普在海湖庄园共处7个小时,堪称特朗普外交史上的特例。
斯图布祭出的秘密武器是高尔夫。他擅长这项运动,年轻时还考虑过走职业球员之路。那天在海湖庄园,他被特朗普选为队友,打完了18洞。之后,芬兰总统府克制地发了一份声明:“访美期间,两国总统讨论了芬兰和美国的关系,也包括乌克兰在内的当前外交和安全政策问题。”第二天,特朗普接受NBC采访,罕见地表达了对俄罗斯领导人的“生气”。外界认为,这是芬兰总统起到的积极影响,但也只是昙花一现。
梦醒时分
过去几十年来,欧洲习惯于把美国视作伟大盟友。但现在,这位昔日最可靠的盟友,化身制造混乱的大师。特朗普善于玩弄各种“特技”,他在社交媒体上前一天装扮成教皇,后一天装扮成《星球大战》中的绝地武士。
美国成了对手,甚至掠夺者。
“离午夜只有一刻钟。”“离午夜只有5分钟。”紧迫感已经弥漫开来。2月底,特朗普和泽连斯基在白宫爆发那场惊世骇俗的争吵后,欧洲人便惊醒了。
马克龙说,午夜将至,现在是欧洲战略觉醒时刻。德国总理默茨发出警告称,只有5分钟了,欧洲需要团结。还未走马上任时,默茨就明确说,实现“从美国独立”是他任上的“绝对优先事项”。德国总统施泰因迈尔在纪念欧战胜利80周年的讲话中警告说,特朗普“破坏”了支撑欧洲大陆近一个世纪和平的“价值观”,这是“划时代的断裂”。欧洲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4月在德国媒体上说:“我所知的西方,早已不复存在。”
盟友们把美国参与多边组织、联盟和条约看得太理所当然,或者认为美国别无选择,忽略了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曾经的警告:美国是一个“矛盾的超级大国”,其外交政策,摇摆于救世主般的理想主义和单边撤离的诱惑之间。
回顾历史,美国在1945年倡导多边机构,捍卫开放的国际秩序,反而是个反常决定。从1776年独立到1945年二战胜利,美国极少表露出对开放世界秩序的渴望。整个19世纪,美国都在奉行孤立的民族主义外交政策,专注于大陆扩张。
上一个“世纪之交”,西方世界暴露了它前所未有的脆弱,帝国秩序陈旧不堪。一起王储刺杀事件,如多米诺骨牌,摧枯拉朽地摧毁了旧欧洲。茨威格笔下安稳的黄金时代,近乎永恒的君主制,像泡影一般,纷纷破裂。彼时,美国的确尝试寻找机会,参与世界秩序的构建。总统伍德罗·威尔逊加入了对一战的调停,他提出国际联盟这一构想,以创造一个永久和平的世界秩序。他那野心勃勃的草案,囊括了欧洲、美洲、亚洲、大洋洲和非洲的32个国家,但却遭到了美国国会的拒绝,最终抱憾终身。
接下来是更加动荡的30年,然后由罗斯福接过这一棒。罗斯福政府根据《大西洋宪章》的原则,起草了二战战后的世界秩序蓝图,这是在敦巴顿橡树园和布雷顿森林谈判期间实现的。
美国所构想的世界,有三大支柱。其一是联合国,以国际法为基础的和平与安全组织,取代传统的力量平衡、势力范围和秘密联盟。其二是“关税与贸易总协定”及后来的世贸组织,其三是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这二者,将构建一个多边贸易和支付体系,取代自给自足、帝国偏好、经济民族主义和以邻为壑的货币政策。但二战后的现实世界,与这一蓝图大相径庭。冷战爆发后,这种自由国际主义,很快被调整为维护狭隘“自由世界”的武器。
也正因如此,美国得以借助强劲的经济和军事实力、无孔不入的软实力输出,奠定了作为欧洲盟友的可靠地位,成为战后世界的领导者。
这种图景,如果具象成一种文化叙事,那便是美国梦。半个多世纪里,美国梦充斥着西方人的想象。在这种想象里,美国是充满可能性的国度。人们可以白手起家,初创企业可以获得在本土得不到的资金,世界上的伟大思想家可以移居于此,在无与伦比的环境里开展工作。“这片土地上的风景蕴含着神话的力量:66号公路、大峡谷、纽约街头的黄色出租车。”
构筑这一愿景的根基,正是两个确定性。其一,独立的美联储。发生跨国恐慌时,它可以协调其他国家的中央银行,使市场恢复平静。其二,美元的确定性。美元是典型的避风港,作为储备货币、国际贸易和主要投资者的首选货币而备受推崇。
但在特朗普眼里,这二者,都不是属于美国的特权,而是美国前进的障碍。在他一通乱拳之下,美联储的独立性,遭到前所未有的威胁。投资者对美元的信心,前所未有地下降。股债汇的罕见“三杀”,预示着这背后“美国梦”的满目疮痍。
没有美国的世界?
“美国不再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国家。这种认知,对很多人而言并不新鲜。”
今年4月,法国经济学家托马斯·皮凯蒂(著有《21世纪资本论》)在《世界报》撰文指出,美国在2003年发动伊拉克战争,造成逾10万人丧生,带来地区局势的长期动荡,早已暴露出美国军事霸权主义的灾难性后果。但当前的危机却有些不同,它直接冲击着美国经济、金融和政治权力的核心。如今的美国深陷迷茫,领导者行事飘忽,且难以预测,而民主制度却未能形成有效的制衡力量。
在皮凯蒂看来,特朗普主义者推行如此粗暴而孤注一掷的政策,正是因为他们无力应对国家的经济颓势。长期积累的贸易逆差,已将其公私外债推至创纪录水平—预计2025年达到GDP的70%。利率还在持续攀升,美国被迫向全球支付天量利息。这种局面原本可凭美国对全球金融体系的掌控得以缓解,但特朗普扔出了赤裸裸的手段:关税,企图强占乌克兰矿产资源,意图合并加拿大,欺负格陵兰和巴拿马等,旨在填补国库空虚;同时以武力威胁、胁迫、讹诈和霸凌等手段,期望通过“美式和平”从那些“本应”对美国“感恩”的国家中,获取“经济补贴”。
正是基于这一困境,特朗普才想把美国拉回到19世纪。彼时,美国政府的主要收入,不仅来自扩张,也来自关税。4月2日,在征税庆祝仪式上,他再次提及,美国“从未像那个时候那样富裕”。
他政治上的“引路人”,是1897—1901年任美国总统的威廉·麦金莱。后者1890年10月通过的《麦金莱关税法案》,将平均进口关税提高至接近50%,加拿大、德国、英国、法国等主要贸易伙伴,立刻反制报复。这场关税战,的确为美国工业(钢铁、纺织等)提供了发展窗口。但其代价也惨重,最受伤的自然是美国农民。1891年,美国农产品出口量锐减42%。物价也在飞涨,引起社会的广泛抗议。
麦金莱还表现出急切的扩张欲望,美国击败了日薄西山的西班牙帝国,一举从西班牙手上抢到了古巴、波多黎各、关岛和菲律宾。这是美国首次在海外“秀肌肉”。
特朗普的野心,也是让美国从“道德枷锁”中解放出来—在特朗普看来,美国是战后国际秩序中的“傻瓜”,美国克制着硬实力,任由其他国家掠夺其财富。现在,他要用丛林法则取代国际法治。他所设想的不是一个自由开放的全球秩序,而是一个区域化的秩序。这样的秩序中,强国追求势力范围、四处施压,对较小的经济体(如丹麦和巴拿马)横眉冷对。
在他纯粹的交易愿景中,实质性的多边主义,将屈服于恃强凌弱的单边主义。
真正的特朗普问题
沉湎于历史回响的特朗普,注定是“想做麦金莱而不得”。
原因有二。其一,当今时代,已不容许粗暴无度的殖民主义行径。其二,如今的全球经济活动,已经不再受民族国家和地域的限制,供应链的触角盘根错节,四通八达地延展开来,这不是一道关税可以抽离出来的,但却可能因为一道关税引发蝴蝶效应。特朗普的“美国优先”政策将加速这个离心过程。
对世界各国来说,如果放任这种“历史倒车”,可能意味着一个黑暗的未来愿景。特朗普将国内经济压力对外转移,将带来一个更加不平等、也更加危险的全球经济局势。
在皮凯蒂看来,欧洲已经接连犯下了战略性错误:既在G20峰会上阻挠巴西提出的全球税收正义倡议,又与美国联手在联合国否决制定公平征税国际框架公约的动议。他说,这些行径的实质,是要维护经合组织及富国“小圈子”对全球治理核心议题的排他性掌控—在他们眼中,税收规则制定权这类关键事务,绝不允许最不发达国家染指。
即便是如今“幡然醒悟”,欧洲也有自身的问题,它很难说已经团结起来。随特朗普一起席卷而来的极右翼政治,反非法移民的狂热民族主义浪潮,在欧洲大陆也很强大。正在崛起的极右翼政党,包括德国的另类选择党、法国的国民联盟等,反映了欧洲部分人的愤怒,他们感到自己被遗忘、被孤立、被城市精英忽视,就像他们在美国的同胞一样。这与一战前夕何其相似。
彼时,欧洲的生产,转移到世界上劳动力更便宜的地区,技术工人的工作机会正在消失。民粹主义领导人激起了对少数族裔—犹太人、移民和精英的不满。革命者谴责整个制度不平等、不公正,呼吁建立新秩序。与此同时,大国之间相互合作的意愿也消失了。新的联盟出现,一边是奥匈帝国、德国和意大利,一边是法国、英国和俄国,激起了相互的怨恨、复仇欲望和军备竞赛,最终演变成一场浩劫。
历史映照当下,观察家试图搞清楚是什么把华盛顿拽入了泥潭:去工业化、极端自由主义、日益加剧的不平等,甚至是资源匮乏,所有这些现象,都助长了愤恨的特朗普主义。
随着特朗普“变脸”,一些国家正在醒来。法国人呼吁,警惕任何人将美国发生的一切带到法国,并开始用司法手段“清算”极右领袖勒庞。西班牙首相桑切斯,将自己树立为反特朗普的急先锋,试图给国内极右政党Vox及其支持者敲一敲警钟。在加拿大,民调弱势的全球主义精英马克·卡尼,凭着反特朗普霸凌的口号,反超保守派当选总理。同样的故事,也在澳大利亚上演。对于全球选举政治中的保守主义来说,特朗普可能是一种“负资产”,不少曾经有模有样模仿特朗普的民粹政治家们,也在收敛自己的作风,或者自觉割席。
但需要指出的是,特朗普只是美国乃至西方世界变异的表征。如何面对特朗普,不只是一个外交议题—真正的危机,也许藏在它们自身。
版权声明
本刊及官网(南风窗在线)刊登的所有作品(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图片、声音、录像、图表、标志、标识、广告、商标、商号、域名、程序、版面设计、专栏目录与名称、内容分类标准及多媒体形式的新闻、信息等)未经南风窗杂志社书面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违者必究。
版权合作垂询电话020-61036188转8088,文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