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艾森,游鸿归途
在每一个走入瓶颈、低谷和彷徨的人生浮沉关口,陈艾森都选择了直面痛苦的那一面,全身心没有保留地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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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10年后,陈艾森仍然觉得,自己能在奥运会男子跳水项目中,成为同时包揽十米跳台单双金牌的第一人,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成就他历史记录的单人项目决赛,发生在2016年的8月20日。12天前,同样是在巴西里约热内卢的玛丽亚·莲克水上运动中心,首次踏上奥运赛场的陈艾森搭档前辈林跃,对跳水男子双人十米台项目发起了中国队“四连冠”的冲击。历史成败,决定于一瞬间。
如今,2025年11月中旬,已向外界“官宣”即将退役的陈艾森,第一时间在南风窗杂志社的采访间接受了专访。在采访里,他向南风窗回忆了里约奥运会男子单人十米跳台的决赛现场,最后一轮获得108.00满分的“完美一跳”,可能就是自己运动生涯的巅峰时刻。
这10年间发生了很多事,巅峰之后的短暂低谷,病痛的阴影,恩师的离世……这位跳水界的历史第一人,在人生的高山低谷起伏不停。
而再向前望,陈艾森的运动生涯,并不是一个自幼进入体校的职业运动员,年少成名登上世界巅峰,一路意气风发的故事。在每一个走入瓶颈、低谷和彷徨的人生浮沉关口,陈艾森都选择了直面痛苦的那一面,全身心没有保留地继续走下去。
金牌,稳了
到里约奥运会倒计时两个月时,陈艾森还是没有卸下巨大的心理包袱。不止一次,训练时他站在跳台上,大脑里一片空白,突然不知道怎么往下跳,只能靠大量训练来尽量克服。
这个习惯被他带到了比赛当天。2016年8月9日的凌晨,里约热内卢的气温降到了20度左右,高台上凉风劲吹,对适应性室外训练造成不少干扰。为了减少天气的影响,陈艾森和林跃提前一小时到达了半开放的赛场,各自带上了羽绒服,每套保持身体热度的动作完成后,就赶紧擦干身体把衣服穿上。
一切都和过去训练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来到当地时间晚间,比赛没有任何悬念,两位广东同乡的配合征服了所有裁判,他们在前五跳结束后就锁定了赛果。当时有英国电视台是这样对现场进行评述的:“比赛很激烈,有三四对选手一直在争银牌和铜牌。”
冠军毫无悬念。为中国代表团摘下双人十米跳台的金牌,对陈艾森而言,已经完成了分内的“冲金”任务。
来到2016年8月20日,属于他自己的个人秀才真正到来。单人赛的那一天,陈艾森的紧张情绪,被跃跃欲试的兴奋吹散。作为中国队在该项目派出的资历最浅的年轻小将,能和世界顶尖高手同台竞技,陈艾森的心态反而多了放松和从容,他对南风窗开玩笑般地回顾:“我前面有当时世界上技术难度最高的跳水运动员(邱波),他还是世锦赛三连冠的卫冕冠军,我有什么好怕的?”
原本,作为替补队员的陈艾森,在国家队内一直主攻男子双人十米跳台项目,“梦之队”备战里约的男台单人储备,是邱波和杨健两位前辈。那时,陈艾森觉得自己没有别人跳得好,直到出发去往里约热内卢的前两个月,陈艾森的出色发挥,让他以些许分差压过队友,拿到奥运单人赛事入场券。
在过去,对于中国跳水“梦之队”而言,男子单人十米台,是奥运会上最让人提心吊胆的项目,也是中国跳水队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上留下的伤疤——大比分领先却在最后一跳过后被逆转,“梦断”失金。这项运动的惊险在于,运动员的临场表现稍有起伏,或者只是一点运气因素的改变,都有可能与看似稳入囊中的金牌错过。
意外再次发生在里约奥运会决赛现场。先登场的邱波在第二跳仅获47.25分,排名垫底。这时,中国队冲金的重担,一下压到了陈艾森的肩头。外界通过摄像机的镜头视角,第一时间将目光聚焦在这个以黑马之姿,杀入男台单人跳水项目决赛的21岁小将身上。
此刻的陈艾森,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外界,他无比珍惜这个计划之外的大赛机会。进入比赛状态后,他习惯安安静静地待着。在现场,每轮比拼过后的间歇期,他只是坐着滑着手机屏幕,看上面的小说——也没有认真看,他只是需要手头有点事做,让大脑放空,保持一定的专注。
直到走上高台,起跳入水前,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反复过着技术动作,场馆内的任何声音和灯光都与他无关了。夺金的厚望,填补中国队12年的空白,种种外界的信息都被他统统抛在脑后。
多年后,陈艾森向南风窗回忆,当时他最大的劲敌、卫冕冠军布迪亚先自乱了阵脚。这位美国名将在决赛调整了比赛策略,把5255B,他最拿手的技术动作放到了第五跳,想给陈艾森一个下马威。
但在这关键的第五跳,动作完成极其漂亮的陈艾森,几乎将水花压死,得到了105.45的高分,同时也将和第二名布迪亚的分差拉开到20分以上。
美国人没有顶住重压,在最后一跳反而自己出现了失误。等到压轴出场的陈艾森出现在跳台远端的时候,现场转播的电视镜头对准了布迪亚和墨西哥桑切斯,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紧张的笑容——在这个夜晚,他们奖牌的成色取决于陈艾森的最后一跳。
陈艾森走到跳台的这端,背转过身,双臂斜向上举起绷直,像大鹏展开了双翼,展示着优美的肌肉线条。那是蓄势待发前最后的准备动作,同样是5255B,他深吸了一口气,向后高高跃起。
入水的那一瞬间,陈艾森感觉自己动作完成得很好,“金牌应该是稳了”。他努力克制住情绪,站在池边,等待上方大屏幕最后的刷新。
五位裁判打出了满分10分,陈艾森稳稳地将比赛悬念杀死。成绩尘埃落定的那一瞬间,脖子上还挂着蓝色毛巾的陈艾森,喘着大气将毛巾取了下来,仰起头忙乱地把水挤到自己的脸庞上。
泪水在浇灌之下,仍然没有抑制住夺眶而出。他转身走回休息区,抱住了教练数秒,随后,他冲向泳池边,与飞奔过来的队友紧紧相拥——没有任何语言可以表达当时的心声,现场的比赛录像清晰记录下了陈艾森泪流满面的激动情景。
勇敢者的运动
在刚刚结束的十五运会中,黄博文和陈艾森一起代表广东省出战,并拿下男子跳水团体“八连冠”。两人相识于幼时,同样出身于广州,跟随过同一位启蒙教练,在广东队、国家队的成长轨迹相似,黄博文也一直见证着,这位好友在跳水事业中的进取前行。
黄博文对陈艾森最深刻的印象,是他言行一致的性格。“他平时很好说话,但他自己说出来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无论是训练,还是比赛目标。”
黄博文向南风窗透露,在备战2021年东京奥运会,和今年的十五运会前夕,陈艾森在内心都有过挣扎,“压力又大又辛苦,曾经或多或少都有过退役放弃的想法”。
在黄博文看来,对手、伤病、训练强度,对于陈艾森这样的高水平运动员来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主要源于他的内心,是内心的感觉,让他克服障碍,坚持到今天的最后一届全运会”。
为了什么而坚持?一位双料奥运冠军,横跨超越20个年头的职业生涯,各项国际顶级赛事合计15金4银3铜,交出名副其实全满贯的成绩单——除此以外,陈艾森和年龄段相仿的其他大男孩,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他喜欢看动漫,尤其喜欢高达,还会在闲暇时间拼砌模型;他也喜欢打游戏,这或许曾是他每天训练过后,在训练基地宿舍里,最常见的消遣。
答案可能还是要回到广州二沙岛西侧,广东省跳水队训练基地。在这里,数千个日与夜倏忽而过,留下了陈艾森整段在水上水下拼搏、在竞技体育荣耀里淬炼过的青春时光。
还是因为热爱。“我自己喜欢,不是因为拿了奥运冠军喜欢,而是一直喜欢。”退役时刻临近,今年全运会开幕前的8月中旬,备战训练中的陈艾森发了一条微博视频,内容是他一个人在训练馆里跳水的画面,配文写着:“以前最讨厌的地方,现在成了最喜欢自己待着的地方。”
起初,他很怕水。3岁时被教练挑中入行体操,那时的陈艾森没想过自己会和泳池沾边——命运的转折发生在4年后,因为在训练中摔伤导致手臂脱臼,他被建议转练跳水,一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勇敢者的运动”。
小小年纪第一次站在10米高的跳台上,陈艾森看到底下的水池,就只有手掌那么大,“那个时候太小了,真的会以为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跳到水池外面”。克服对水的恐惧,是陈艾森在自己运动生涯里第一个挑战。
在体校,一点也不会游泳的陈艾森,身上绑着一根绳子,直接被“扔”进5米深的水池,水池里小学员们害怕得哭声一片。喝了好多水的小陈艾森,每次去上游泳课之前,在家都要抱着姐姐的大腿哭着不肯出门。
往后的岁月里,想要打退堂鼓的念头不止一次地出现。妈妈没有对他灌输什么宏伟的大道理,只是让他再尝试多一届运动会,再多试试。
2013年的沈阳全运会,曾经是陈艾森接近放弃的临界点。赛前一年的备战训练期里,他感觉自己进入了瓶颈期:“2012年,当时到了一定年龄,却还没有进国家队,觉得再练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能力和技术上不去,不如退役算了。”
跳水项目的更新换代速度之快,让这群运动员的黄金年龄段,仅能落在十来岁至二十岁出头的狭窄区间内。彼时在省队,陈艾森还面临着队内调整的危机,与他同龄的张雁全——日后同样成为奥运冠军,已经在十三四岁的年纪早早进入国家队,在国际大赛上取得声名。
挣扎之中的陈艾森,当时已经和母亲畅想起退役后的生活:他想和姐姐一样,到国外读书,代表学校参加当地所属州的比赛,以自己的技术水平完全可以胜任,还能拿到全额奖学金——这是一条和过往完全不同的崭新道路。
站在未来人生的分岔路口,陈艾森认真想了一周,最后决定比完2013年沈阳十二运会之后,能上国家队就继续练,“不能上我就退役了”。
在省队摸爬滚打6年,陈艾森憋着一股劲,把这次比赛看作展现自己技术实力和竞技水平最后的机会,最后夺得十二运男子个人全能和男子双人十米跳台两个项目的季军。
在那一年全运会结束后的假期里,他收到了中国国家跳水队的征召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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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嘴”
作为具备灵巧性的水上运动竞赛项目,跳水分为跳台跳水和跳板跳水两大类。水面之上,3米高的弹性长板,10米高的硬质平台,这头到那头,长度都不过数米。但这短短的几步距离,需要跳水运动员们一个一个脚印,来回无数遍起跑、跃起、转体、翻腾,浇灌汗水甚至血水。
不少人还记得,在2016年里约奥运会男台单人跳水决赛前,陈艾森发的那条充满普通人生活气息的微博,“好方啊,求安全求正常求不跪”,结果他以50多分的分差高居榜首,创造了奥运会男台跳水同届双金的新历史——最后一跳成就了108分的满分佳话,时至今日,仍有许多人对他那“近乎完美”的一跳念念不忘。
早有跳水爱好者在社交媒体上感慨,陈艾森的跳水动作,像一条垂直跃入泳池的鱼;有媒体曾报道称,广东跳水名将余卓成这样评价:“陈艾森并不属于个人能力强的选手,但他却是为数不多能掌握409C(向内翻腾4周半抱膝,难度系数4.1)的选手,而且完成得非常出色……陈艾森的动作更具美感。看过他跳水的人都知道,他给人的感觉是非常轻松舒展的。”
由于跳台跳水运动员无法借助跳台弹力,或者从起跳高度中受益,因此他们在入水前,必须减少动作幅度,加快动作速率,来完成一系列动作。相比身材相对瘦长的跳板跳水运动员,顶尖跳台跳水运动员通常身材矮小但更具力量感,日常训练中,在力量控制和空中协调等方面有着极高要求。
对于中国跳水运动员的日常基础练习,有这样一句广为流传的名言:“每天陆上两百跳,水上一百跳。”其实,陈艾森在国家队每天的训练日程大概是这样的:早晨六点多雷打不动出早操,投入体能项目训练一小时,特别针对腰腹力量做专项训练;出操到七点半结束,早饭后在弹网和弹板等工具上做陆上训练;11点过后吃饭休息,下午2点40分过渡到水上训练;结束时几乎都是六点半过后,而遇到备战期,则要到七点以后了;到了晚上,还要看视频复盘。
仅有的休息时间段是在周日的午后。来到国家队生活训练超过9个年头,陈艾森对北京仍然感到有些陌生,为了防止出现意外受伤,闲暇时他几乎没有去过人多的地方,“就是周围和附近逛逛,看看电影这样”。
为了保护好身体,广州过年时的传统节目行花街,更是陈艾森敬而远之的地方。今年春节,他难得在微博上传了一张和队友们逛海珠花市的合照。在这届全运会的备战周期里,他将训练重心又移回省队,2024年开始,他才有机会像个老广一样走进热闹的花市,慢慢体会普通人的生活琐碎。
陈艾森告诉南风窗,自己对于家乡的记忆和印象很局限,局限在他小时候曾生活过的东华东路一带,和在二沙岛的省队训练中心。两处相隔不远——这几乎就是陈艾森在广州最熟悉的活动范围了。有朋友问,来广州有哪里好玩的,他唯有苦笑摇头,“没有办法安利”。
受访前夜,广州刚刚经历了一场降温,有干冷空气穿城而过。陈艾森还是更习惯南方原本湿润的气候,刚出门见到南风窗记者,喉咙就开始不舒服,不时大口地咳嗽。
17岁到国家队报到后,他喜欢喝汤,但队伍对运动员膳食有明确规定,不能到外面买吃的。陈艾森和食堂阿姨搞好关系,自己拿了一些枸杞和红枣回宿舍,用电子汤煲熬来喝。
在北京的后几年,陈艾森也不知道为什么,北国的花粉和自己杠上了。春季的漫天柳絮看上去很美,但吸到鼻子里,无论身处室内室外,他都会有强烈的过敏反应:鼻塞严重的时候,觉都睡不了;眼睛也会发红,止不住地流眼泪。
唯一清爽些许的片刻,是在训练场馆内入水的时候,待在水下的空间虽然要憋着气,却能让他短暂避开花粉的侵扰。陈艾森不堪其扰,还是选择戴上了猪嘴模样的N95口罩和护目镜,像一名生化防毒战士一样,度过整整三年的每个春季。
絮絮叨叨的追忆里,如今捡拾整理起来,都是陈艾森会为之一乐的记忆碎片。真正让他称得上是“煎熬”的艰难挑战,是从里约王者归来后,备战东京奥运的那段低谷期。
“疯了”
十米高台上下,约等于三层楼的高度,比赛选手从起跳后的腾空到入水,往往不超过2秒。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辗转腾挪,需要运动员精准把控核心力量、空间感知和入水角度控制的每一个细节。
2018年3月初在日本,当年国际泳联举办的世界跳水系列赛富士站过后,陈艾森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臂使不上劲了。“手只要抬到肩膀上面就没劲,抱腿都抱不住。”
当时,陷入低谷的陈艾森意识到,自己的“本体感知”出现问题了。在专业体育领域,这种机体感觉是顶尖运动员极其强调的能力。
做完详细的身体检查,结果显示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开始他以为只是偶尔的身体状态不好,“今天没练好,明天再加把劲,后天就能恢复正常了吧?”过了一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在训练场上的表现依旧,恐慌和不安开始在他心底蔓延开来:“就像是一个书法家,本来有一手漂亮的字,有一天拿起笔,连最基础的笔画都感觉陌生。”
运动生涯长久累积的伤病伴随着体能下降,让陈艾森的身体出现连锁反应,竞技状态也持续下滑。到了2019年,被伤病阴影笼罩的日子里,陈艾森痛苦地做出对比,自己几乎无法顺利攻克任何一个过去能流畅舒展完成的跳水技术动作,“不是勉强完成——勉强还说明能做——我是根本做不来了”。
他给自己下结论:疯了。
对自己身体状态的愤恨和困顿交织,放弃跳水运动的想法再度涌上陈艾森的心头。此时正值国家队备战东京奥运会的关键阶段,退役的念头冒了出来,不是因为别的,是他害怕自己到了赛场上给队伍“丢脸”,对不起这个集体。
一个又一个难眠之夜,已经让陈艾森学会了自嘲:几乎没见过像自己一样,长期处于低迷状态的运动员。在几乎望不见黎明的低谷期中,一张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了国家队训练基地——是他的恩师吴国村。
曾担任中国跳水队副总教练的吴国村,在跳水界称得上桃李满天下——陈艾森在国家队的主带教练,也是吴国村带出来的徒弟。2006年,11岁的陈艾森在当年广东省运动会拿下男子三米板全能第三名。时任广东跳水项目管理中心主任的吴国村,在陈艾森不被看好时,亲自将他选入了广东省跳水队。
从11岁跳到25岁,陈艾森在训练馆度过的日子里,大部分时间都能见到吴国村悉心指导的身影。陈艾森是他在跳水中心主任的任上,手把手亲自带的关门弟子。吴国村倾注了过往所有的教学经验,两人的感情也早已超出了训练场外,关系亦师亦友亦父。
一直到今天,陈艾森对于这位伯乐最深的印象,还停留在儿时在省队的训练画面。每个训练日的傍晚,吴国村处理完手头的行政事务,都会雷打不动来到训练场,旁观检查这些年轻苗子们。
场内的陈艾森,很开心见到吴国村来看自己训练,这样自己就不会被主带教练骂得那么狠。只有完成了每天规定的训练量才能休息——等到晚上七八点,在饭堂吃完晚饭的吴国村,又叼着一根牙签回到训练场,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继续视察,嘴里还会幸灾乐祸一般说着,“我吃完饭了,你们跳得慢,就慢慢跳”。
十多年后,在国家队的训练基地,吴国村出现在了陷入低谷的陈艾森面前。备战东京奥运会的任务越来越紧迫,陈艾森状态不佳,吴国村破除徒弟心魔和杂念的办法很简单,“继续练吧”。
每天完成日常的基础训练,然后是私下加练。带着这个关门弟子,吴国村没有解释太多,也不说什么安慰的话:动作做不到位,空中转体翻不过去,说明力量不够,继续练力量去。
加练到一定程度,陈艾森感觉自己的腰腹痛得坐都坐不直,放声笑也不敢,吃饭的时候吞咽也会痛。做完力量训练再回到弹板,吴国村喊他继续练空中翻腾动作,“师傅我翻不过去”“你先翻一个试试”。陈艾森咬着牙上,“啪”一声摔在地上,吴国村在边上看乐了,哈哈大笑。
2020年,持续性的治疗与针对性训练对陈艾森终于见效。在国家队里,教练和其他运动员一直也对陈艾森保持信心。团队的如常对待是最大的鼓励,历经的低谷也已豁然开朗,次年7月26日,陈艾森第二次站到了奥运会男子跳水双人十米台决赛上。
抬手起跳,翻腾转体,顺滑入水,陈艾森和搭档曹缘在最后一跳拿到101.52分的高分,却由于在第四轮出现的失误,总成绩以1.23分之差惜败于英国组合,获得亚军。
面对搭档连声“对不起森哥”的道歉,赛后脸上始终挂着淡然微笑的陈艾森,安慰回应道“没有对不起”。他说,自己对搭档只有感谢——熬过了国家队长达两年的封闭集训,在训练场上经历了如此之久的重大挫折,他已经学会了和自己谅解,变得更加豁达,虽然遗憾没有获得金牌,但是尽力无悔,还有了这样的人生感悟:“运动生涯有开心也会有遗憾,有遗憾才是人生的圆满。”
恩师的夙愿
然而,吴国村未能看到徒弟摘银后的成熟蜕变。在陈艾森出征东京的两个星期前,2021年6月的一个清晨,吴国村突发心脏病离世。
吴国村也未能亲眼见证,广东跳水队在全运会里,男子、女子团体项目同时登上最高领奖台的荣誉盛况,这是他生前最大的夙愿。同年的9月7日,第十四届全运会男子跳水团体比赛里,广东队以明显优势夺冠。颁奖典礼上,陈艾森实在难以控制住情绪,在抽泣声里挂上了自己的全运金牌。
可能正是在自己泪洒现场的那一刻,陈艾森对恩师的怀念和悲痛,化作对广东队更深的责任感和担当,冲淡东京奥运惜败的失意,要为了培育自己成长的队伍和师傅,继续坚持4年。
黄博文说,在广东跳水队里,包括自己在内,征战多年的陈艾森已经成为很多队员的标杆和榜样,在他身后,大家跟着陈艾森的脚步一起前进,“不只是鼓励,他在训练方面给予了很大帮助,不仅自己保证成绩,还带动了队伍的整体提升。有这个‘老大哥’在,作为顶梁柱跳全运会的男团比赛,我们确实感觉有把握很多。”
终于,来到2025年11月7日的晚上,在广东奥体中心游泳跳水馆,陈艾森丰富的赛场经验,在关键时刻又帮助队伍顶住了压力。前三轮规定动作的比拼过后,他与队友的动作完成质量不尽如人意,一度单轮排名跌出前三。
转折发生在后三轮,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将,陈艾森带领年轻搭档朱子锋稳住了军心。展现出顽强斗志的广东组合,接连在第四、第五跳取得高分,最关键的第六跳,陈艾森再熟悉不过的5255B,两道舒展自如的身姿纵下,他们拿下单轮全场最高的89.64分。
仍然是5255B——向后翻腾两周半转体两周半——属于陈艾森绝对强项的高难度动作,在这个众人瞩目的夜晚,为他多年的跳水事业画上象征性的注脚。在之后的男子跳水双人十米台决赛现场,陈艾森大步登上了亚军的领奖台,高高举起右拳,向过往的运动员生涯,鞠下自己的最后一躬,谢幕。
“我的跳水生涯非常棒,非常开心,非常圆满。”
南风窗问陈艾森:会不会办公开的退役仪式?有没有机会让关心他的亲友,一起见证自己和泳坛的告别?
“不会。”几乎没有思索,他立刻回答道,“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
看上去,对于过往的遗憾和伤痛,陈艾森还是习惯内敛地收在心间,就像1.23分的毫厘差距,恩师的遽然离世,儿时肺部拍击水面咳出的血,每一卷缠得厚厚的绷带,摔脱臼的手臂,伤后抬不起的肩膀,一管又一管封闭针……
无论如何,他已经在高台上下,打完了这场不屈的仗,站在即将迈过30岁的人生节点,结束了前半生与竞技命运的漫长抗争。
倘若在最初,当妈妈来体校接送看望,那个肉嘟嘟、笑容可爱的小胖子,在哭闹着要“熊抱”之后,还是选择一走了之回家的话(当时一旁的启蒙教练谭静瑜看着笑了,心想怎么会有这么黏人的小男孩),那么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如今,除了不时“造反”的两只脚踝在某个清晨仍会剧痛发作将他惊醒之外,一切他都已经能够彻底放下。
天色渐晚,更大的乌云也笼罩了过来,秋雨开始落下。将近3小时的采访过后,陈艾森站起了身。
是时候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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