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林松原,查干湖的新生

四五十年前,村民还坐小毛驴车出行,再后来,人人开上了奇瑞QQ—“一看现在,直接都干到奔驰了。一瞅这地方,它就行了。”

作者:本刊记者 姚远 发自吉林松原 来源:南风窗 日期:2024-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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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原查干湖,冬季捕鱼的收获现场(采访对象供图)


东北的春天最难熬。

不似南方温暖和煦,用当地人的话说,东北的春风“又硬又冷”。积雪化了,融在风中,刺骨的寒。

春风无情。连续2日零上3摄氏度的“高温”,让瑰丽壮观的哈尔滨冰雪大世界塌落成一座废墟。位于哈尔滨西南方向157公里的吉林省松原市,同样被这忽如其来的暖意扰乱了阵脚。预期持续进行至2月28日的查干湖冰雪渔猎文化旅游节被迫提前4天结束,当我抵达时,查干湖仍然覆着一层冰,只是原先供车辆行驶的入口处,新立起鲜红色的警示牌。

松原的最高气温依然接近零下10摄氏度,但查干湖冰层最薄处已不足10厘米,已经不足以承载数千名渔民、游客、马匹和车辆的冰面作业。

每年冬天,查干湖渔场的工人们会凿开厚厚的冰层,抛下渔网。马匹拉动绞盘,上千只肥硕的胖头鱼密密麻麻地结在网上,被拉动着涌出水面。

收获最丰时,一张网的捕鱼量就可以达到36万斤,场面之壮观,令人瞠目。

很多人把查干湖冬捕节与哈尔滨冰雪大世界比较。的确,它们都以“冰”闻名,都有着20余年的品牌历史,都是当地旅游的“金字招牌”和“强力引擎”,承载着牵动当地旅游发展的希望。

不一样的是,冰雪大世界是在一片空地上人工垒砌的奇观,查干湖却是一片天然存在的湖水。它的名字来源于蒙语“查干淖尔”,意思是“白色圣洁的湖”。而这样一处拥有古老历史的自然景观,查干湖过去、现在和未来所面临的旅游发展的态势,或许比人工奇观更显复杂一些。

 

零下40摄氏度的丰收

马文岩有一张黢黑泛红的脸,是过去这个冬天零下三四十度的北风留下的痕迹。纵使些许粗粝,但它仍是一张属于青年人的饱满的脸庞。他擦去额头上的汗,缓缓坐下来。旁人向我介绍他时强调:“这位就是我们渔场最年轻的渔把头”。

“把头”,蒙语“巴图鲁”的谐音,意思是“英雄”。“渔把头”可以理解成捕鱼的英雄,是查干湖捕鱼工作的领头人、分队长。

查干湖渔场目前拥有600余名职工,现任的渔把头却只有4位。马文岩今年38岁,从业19年,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

查干湖水域面积达420平方公里,远望或近观,都好似一片海,一望无际。当湖水封冻起来,这片海就成了暗蓝色的茫茫冰原,脚踏在上面,可以看见透明冰层之下隐隐流动的湖水。当地村民说,一些南方游客见了脚下这幅奇特的景象,经常会被吓得不敢走动。

过去的19个冬天,马文岩一直在这片冰原上工作。从12月25日湖水封冻开始,直至次年2月中下旬冰层消融。

这冰天雪地的三四十天之于查干湖渔场的工人,就像金秋之于农民,是一年中最珍贵的“收获的季节”。冬季鱼肉质鲜嫩、且易于储存运输,冬捕的收获,抵得上查干湖渔场全年收益的60%。

所以,冬天的一分一秒都得抓紧。每天,工人们凌晨5点准时从家中出发,前往当日规定的作业区域。52人一组,4组人马同时开工。没有固定的下班时间,如果当天“爆了网”,他们会在冰上工作一天一宿。

马文岩率领的“4号网”,在网络上被游客们称作“爆网专业户”。远道而来期望见证渔猎奇观的游客,会早早做好攻略,径直奔赴“4号网”所在的位置。

刚刚结束的这个冬天,“4号网”的捕鱼产值总计132万公斤,是4张网总产值的1/3。

“这玩意取决于人巧,就是自个悟。”对如此耀眼的成绩,马文岩说得云淡风轻。

我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些更古老和原始的经验之谈,他却把自己的丰收,归功于中学数学教育。“勾股定理,一说你就懂了。”他用两只手比划起来,冰层与渔网底纲的位置关系可以看作一个直角三角形,分别计算2米半和4米深水需要的底纲长度,然后取平均值—这样,就可以让渔网“裂口打开,贴合地抱着鱼群上来”。

“你是怎么领悟到这个原理的?”我问。

“因为我念过书。”

高中毕业后,马文岩本希望继续念大学,但当年,1990年代的东北,“还很贫穷”。父亲和爷爷只是当地普通的渔场工人,同时身体状况欠佳,只好让马文岩回来接班。

小时候,马文岩从来没向往过捕鱼。当年还没有普及汽车,从家去往捕鱼点,只能坐马车。去程2小时、返程2小时,无论如何用织物包裹自己,双脚都会在路程中失去知觉。裸露在寒风中的皮肤被冻伤后起泡,用针挑破后一层层蜕皮。一次冻伤,需要两三年才能恢复如初。

即使是现在,马车换成了汽车,在零下40摄氏度的北风中作业,冬捕依然是一份艰苦的工作。

但人与当年不同了。渔场老一代的工人们,往往只念过小学和初中,有的甚至不会写字。如何下网,如何调整角度和米数,全凭一次次在实践中去试错、在口口相传中积累经验。

到了年轻的马文岩,模糊的捕鱼经验被具像化为一道可以被精确计算的数学题,再往后走,解法只会愈发清晰。

渔场中比他更年轻的工人都念过书,这道题目和他们一讲,“自然就懂了”。

 

沸 腾

“年轻”,是我在查干湖时常听人们谈起的词语。

一位公职人员说,当地政府的领导班子很年轻,查干湖的几位主要负责领导正值壮年,“有干劲、冲劲足”。他对查干湖未来的发展持续抱有希望,正是基于领导班子“年轻的气息”。

高洪忱今年48岁,一头乌黑的头发,精神饱满、笑容可掬。他是查干湖旅游经济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就在2月初,国家文旅厅公布了新一批国家5A级旅游风景区,查干湖景区赫然在列,高洪忱正是主导5A级旅游风景区创建工作的主要负责人之一。

谈起这个好消息,他又笑了起来。

“你看我们的名次在名单中是第5名,非常靠前。这应该说明我们在这次批复的景区中属于高分段,是不是?”

创建工作自2019年启动,期间经历景观质量专家评审、基础设施建设的完善,专家暗访、明访和公示期,终于在5年后,得偿所愿。

但如果更严谨地细捋查干湖的发展历史,会发现吉林省和松原市对它的投资建设,不止这5年。

早在2008年,松原市就提出了修建松原民用机场的计划。2015年,机场项目获相关部门正式批复、开工建设。2年后,这家4C级民用运输机场正式投入使用,被命名为“吉林松原查干湖机场”。

高洪忱承认,当初松原市之所以建设这座机场,部分出于给查干湖景区旅游引流的考量。而这种超前性的考量果然令查干湖受益匪浅—此次评定国家5A级景区的过程中,景区附近有没有机场和动车,就是一项重要的采分点。

自机场通航以来,过去5年间,查干湖景区累计接待游客1178万人次,实现旅游综合收入103.7亿元。这片古老的湖水,带动了周围数万人的就业增收,数百家餐饮、民俗和采摘园的兴旺发展。

前些日子,各地文旅局迎来一次舆论狂欢、宣传“内卷”。人们惊叹的同时忍不住好奇,文旅宣传何至于这么拼?发展旅游业,可以为一个地方带来什么?

查干湖或许正合适来解答这个困惑的一则例子。单君国是查干湖旅游经济开发区宣传中心的主任,自1986年起在查干湖工作,见证这里一路以来的发展。他说,旅游业的强大之处,在于它的“带动作用”。

没有旅游业之前,“这片说小渔村都说高了,就是个小屯子”。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查干湖附近的人们只能靠着这片湖水吃饭,以渔业为生。但捕鱼的产量毕竟是有限的,再赶上旱涝灾害、颗粒无收,就只能背井离乡去打工。

单君国说,旅游业发展起来后,这片长久以来平静无澜的湖水,“沸腾了、喧嚣了”。

它的到来,不仅仅塑造了查干湖胖头鱼的品牌效应、促使着渔业进一步拓展升值空间;还催生了附近的餐饮、住宿和交通行业蓬勃生长。原先人人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如今家家户户都是个体户,敞开家门,迎接五湖四海的旅客光顾消费。

四五十年前,村民还坐小毛驴车出行,再后来,人人开上了奇瑞QQ—“一看现在,直接都干到奔驰了。一瞅这地方,它就行了。”他轻叹了一口气,似是感慨。

 

濒死复生

查干湖的冬捕活动仍然保留着古老的传统,使用马匹去牵动绞盘,避免使用任何机械力。

高洪忱说,如果单纯出于渔业生产的考虑,查干湖其实完全可以使用其它方法捕鱼。实际上,除了查干湖这420平方公里的水域,前郭县及其周围的鱼塘普遍应用机械化捕鱼,成本十分低廉。

而在查干湖,仅一套网就需要配置50余名工人、20余名管理人员和12匹马。马文岩说,12匹马一日的租金3000元,但如果租用机械网,一日租金只需500元,整整6倍的差距。

之所以仍然坚持使用马匹,一方面是希望保留古老的渔猎文化,让远道而来的游客感受一种与现代工业文明迥然不同的部落传统。另外一方面,马文岩说,机械设备会渗漏机油,使用的次数多了,或多或少会对湖水造成污染。

保护这湖水,是一切发展的前提。这是查干湖的人们结结实实吃过的苦头、总结的教训。用单君国的话来说,查干湖的曾经,“濒死而复生”。

上个世纪60年代,因为气候变化和水利工程的修筑,查干湖的面积一度萎缩至50余平方公里。老前郭县人的记忆中,当时的查干湖就像个锅底,“下面全是碱面子”。

与之一同来的,是恶劣的局部小气候。水源断流、连年干旱,不仅渔业,周边地区的水田生产也遭遇了难题。春季风起,黄沙漫天。

时任前郭县县委书记的傅海宽等一班人,决定举全县之力,修筑一道长53.85公里、宽50米的水渠,把松花江的水引到查干湖里来。这一计划,后来被命名为“引松工程”。

在那个缺乏大型机械设备,只有拖拉机和铁锹的年代,我们依稀可以从一些数字中窥见“引松工程”实施的艰巨性:1226万立方米的总土方量,动员全县90%以上的农村劳动力、80%以上城镇机关和企事业单位的干部员工,2期工程,历时8年。

规模之浩大,甚至让时任县领导一度陷入“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的争议中。终于在1984年,“引松渠”通水,从松花江流来的水复活了干涸的查干湖。但当人们兴致勃勃地凿开冰层,却发现水有了,鱼不见了。

查干湖渔场的于海滨依稀还记得80年代这片湖水的模样,周围村子的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全部堆放在水边。当时,渔场采取的策略是“灭绝性捕捞”,“领导、工人和老百姓的认识都没上去,就寻思着打出鱼拉倒,啥鱼都拿,无论大小,压根不管它繁不繁殖”。如此一年又一年地竭泽而渔,让查干湖再次濒临死亡,人口流失。

1992年,查干湖下定决心,开始“增殖放流”。单君国记得,当时前郭县在银行贷款了500余万元,往查干湖投放了1000多万尾鳙鱼和鲢鱼的鱼苗。从1998年开始,渔场确立了“抓大放小”的捕鱼原则,把一寸的细眼渔网,统一换成六寸的宽眼渔网,把大鱼捕上来,小鱼漏过去,如此可以“猎而不绝、年年有鱼”。

几次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查干湖,几次被救了回来。“真的是不停摸索、不断前进。”单君国感慨,“过去50年,就是不断去补足短板。不那么补就完了,早就完了。”

 

相得益彰

近些年,吉林省和松原市逐渐在实际行动中明确:生态保护,是当地发展的“命根子”。

吉林省委、省政府于近年启动实施西部河湖连通工程,将查干湖与嫩江及周边水域连通,让查干湖的水流动起来,迎来真正的新生。得益于此,目前查干湖每3年就可以完成一次水体转换,水质稳定改善到Ⅳ类。

据介绍,近年来,松原市围绕查干湖及周边县谋划并实施生态修复治理类项目76个,总投资73.38亿元。

单君国说,目前查干湖面临的最大威胁,是附近几千万公顷农田的水源污染。尤其是种植玉米、大豆和花生一类作物的农田,农药化肥和灭草剂的残留相对严重,容易通过地面径流流入查干湖。

近些年,当地退耕还林、还湿、还草了8万亩农田,且修缮了一条长7.5公里、底宽50米的明渠,将来自农田的地表径流隔绝在查干湖之外,解决了一部分问题。

但生态治理十分复杂,绝不是某一工程的实施就可以一蹴而就的。当地还在运用法规管制、生物降解、人居环境整治等治理措施,“一套组合拳,确保查干湖的水质循序渐进地有效改善”。单君国心里清楚,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

2018年9月26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查干湖考察时说:“保护生态和发展生态旅游相得益彰,这条路要扎实地走下去”。如今,这句话印成硕大的标语,矗立在风景区的中心地段,被这里的人们视作查干湖旅游经济开发区发展的核心准则。

查干湖景区一片宁静。冰层就快解封了,人们正在享受一年当中难得的歇息。

再过半个月,3月中旬,马文岩将会乘着两艘大船,载着4寸半大网眼的渔网捕捞开春的小鱼。到了4月初,冰封完全退去,湖水恢复波澜,景区又该热闹起来。

曲三妹在北湖码头开了一家鱼馆,冬天最忙的时候,需要提前3个月才能预定上吃鱼的位置。她对我说,如果说冬天是丰收,其余三个季节则是细水长流。查干湖不止冰与雪,一年四季,游客们络绎不绝地来,春天看水,夏天赏花,秋天观鸟。

23岁那一年,曲三妹从长春某所大学市场营销专业毕业,本来有机会进入某大型车企工作,却毅然决然地选择回到家乡。就连父母也不理解她的选择:“好不容易出去了,怎么又回来?”

“给别人打工和给自己打工是两种感觉。”年轻的女孩笃定地说。于是从兜售旅游纪念品开始做起,逐步积累客源、资金和经验,查干湖北湖的道路还没有修缮完好的时候,竞标盘下了如今这家店面。

查干湖旅游愈旺,她的生意愈红火。工作没几年,她就买了县城的房子,给家中添置了新车。

曲三妹身旁,陆续有年轻人从大城市回来,选择在查干湖落脚。一家开在她对面的小鱼馆,就是子女接手父母的产业在经营。年轻人改善了店面的装修设计、拓展了互联网的销售渠道,也提高了对顾客的服务意识。她坚信,如果更多的年轻人愿意返回家乡,查干湖景区会更生动、鲜活。

尽管人口往大城市聚集的趋势并未发生过逆转,多数年轻人依然会往更远的地方走,然而在古老的查干湖畔,得益于它勃勃的生机、丰沛的信心,几颗年轻的种子,悄悄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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