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出马

生态文化,将赋予“走马观花”式的旅游以新的生命力,而那也是甘南“大河上源”的责任与价值所在。


作者:本刊记者 施晶晶 发自甘南藏族自治州 来源:南风窗 日期: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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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6月12日,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玛曲黄河九曲第一湾


见到马文涛的第一面,这个甘南藏族自治州文旅局局长,一点也不像演讲视频里那般不苟言笑。

还没等你坐下,他抛来一句“喝不喝陈皮”,下一秒便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片,要给你冲上一杯。他会把放在你面前的介绍资料推到一旁,说“先收起来,你想听啥了我们给你讲”,他能告诉你的比图册上的内容多得多。他似乎随时随地在想下一条推介甘南的文案,哪怕这会让他难以入眠。

但你也能由此理解,他借力天水推介甘南文旅的演讲视频为什么能赢得25万人点赞。

4分钟的推介演讲稿,他自己写,脱稿讲,贡献了“天水出彩,甘南出马,甘肃出圈”的金句,又以“如果说进藏是一种瘾,那么甘南就是最好的解药”,对甘南的文旅特色如数家珍。

他理解观众对不接地气地“念经”缺乏耐心,用幽默调节气氛、拉近距离:“在扎尕那,各路神仙永远不会打架,也没有谁会因为一些无关生死的问题而吵得不可开交。”他也知道怎么把握语气、重音和节奏,来增强情绪感染力,传达出一种“甘南值得”的笃定。

马文涛也没想到,台下的反响会那么好。他甚至担心过,演讲推介可能破坏载歌载舞的活动气氛,做好了被轰下台的心理准备,可他发现,居然有很多人愿意举着手机录他这个领导干部讲话。

体制内的文书训练和话语体系,没有让马文涛的语言表达陷入生硬刻板的路轨,但他也抗拒“文艺青年”这个标签,也说“没有哪个局长真的愿意当网红”,他只是以文旅人的身份,做些对甘南文旅有帮助的事。

马文涛成为文旅人不过4个年头,但从乡镇、县城再到州府,他在甘南工作了18年。他说,甘南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它拥有人类所能触及的绝大部分生态系统,最原始的大山、草原、河流、湖泊、湿地,甚至海洋和岛礁都留有痕迹……它把世界本来的模样展示给大家。”

沿着文旅的线索从台前走到幕后,支撑甘南文旅的是当地的独特生态。统一的红色环保袋,折射甘南人新的生态理念,由此发育出来的“生态文化”,将赋予“走马观花”式的旅游以新的生命力,突显文旅“文”的一面,而那也是甘南“大河上源”的责任与价值所在。


大观园

地理是了解甘南最好的方式,因为甘南是自然地理的宠儿。

青藏高原、黄土高原和秦岭山地将甘南揽入怀中,在这里,地势由第一级阶梯向第二级阶梯过渡。3000米的海拔高差之间,来访者既能感受氧气稀薄带来的高原反应,也能置身森林氧吧,如在平原般畅快呼吸。

高山与河流于此间碰撞,零度等温线又从这里穿过,通过影响植被、雪线和水循环,甘南集齐了高山峡谷、山地丘陵、湖泊草甸、雪山湿地,捧出了应有尽有的生态大观—玛曲,这个甘南人引以为豪的地方,将它体现到了极致。

在甘南,县城乡镇常以山川河流为自己命名,玛曲就是典型。在藏语里是个极美的名字:孔雀河,得名于河水如孔雀羽毛般呈蓝绿色—但它更为人熟知的名字叫“黄河”。在玛曲,黄河安详静谧地汇聚成一股浩瀚清流,更几度180度拐弯,自东向西流。

但玛曲的真正价值既不在于“黄河第一弯”的排位,也无关它在视觉上的新鲜与审美。

人们只知黄河发源于青海,却不知它在甘南玛曲县成河,那是自然的奇观。在玛曲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300多条支流像毛细血管一样分布于地表,而地下,几十米厚的湿地绵延560万亩,玛曲就像个巨型海绵,涵养着雨水和雪水,在433千米的流程内,持续倾注给黄河。

不只是黄河,“洮河、大夏河和白龙江,分属黄河水系和长江水系的‘三河一江’都在我们甘南成其大,在中国版图上,玛曲的生态功能和地位非常了不起,是可以叫响世界的。”马文涛说。

只有知道甘南拥有如此齐全的生态,你才能理解这里何以物产丰富,而非外界想象得那般物资稀缺。这一点,曾在甘南探险的植物学家洛克,100年前就早有体会。

他为迭部而惊叹:迄今为止,迭部是整个西北地区植物资源最好的地方,针叶林资源独一无二。秘密或许藏在它的名字里,藏语中的迭部是“大拇指”的意思,传说是山神涅甘达哇“摁”开的地方。

森林里的羊肚菌,煲汤是一绝;生长在3000米以上海拔的高山雪莲、冬虫夏草,更是别处稀罕的药材,也是很多甘南人的生计;历经亿万年的地壳运动,金矿富集在甘南地下。

“风吹草低见牛羊”虽不是甘南的专属,但甘南人眼里,牦牛和藏羊,自是与别处不同。往他们的草场看去,牦牛俊黑,身形彪悍,一副很不好惹的样子。

甘南人的心气和它们一样傲得很,“牦牛奶是最好的,一天只产8斤”,才不是大白花奶牛可以比的;这里还盛产黑色蕨麻猪,那是一类原始的高原猪种,吃高原人参果长大,“长得很小但肉质特别好”。

季节的作用下,甘南的生态大观分九色,甘南人最清楚,草原的变色魔法。盛夏绿得密不透风,入秋就成了金色草原,冬雪下是苍茫一片,只有春天需要耐心等待,但穿红色袈裟的藏传佛教僧人四季穿梭,寺院白塔岿然不动。

旅游行业要划分淡旺季,难免生硬地对景观做价值判断,但自然过程本就盛衰交替,季节偏好其实带来缺憾和不完整。

这些年,看腻了现代都市的旅行者开始探索西部,扑向真正的旷野,而西北提供了不同的旅游体验。在这里,公共交通不发达,住宿尚未标准化,景点之间相隔甚远,但即便如此,自驾、房车、帐篷,以灵活补不足,许多人又惊喜地发现,路上常有风景,露营别有风味。

甘南州文旅副局长武志辉也没想过,现在的房车那么方便:“啥都有,电视冰箱套房,还有太阳能帆板发电,车上能做饭洗澡工作,家里猫狗都给带上。跟着旅行社来的反倒少了。”

人们亲近自然的需求,是所有旅游城市的机会,但马文涛说,甘南是与众不同的:“它能提供真正意义上的青山绿水大草原,就是人们挑不出来缺陷和瑕疵的生态供给。”

多年来,文旅开发上,过重的人工开发痕迹侵蚀甚至破坏了许多自然风貌,泛滥的人造景观视觉上喧宾夺主,改造和设计也难免千篇一律。但在甘南,自然的存在鲜明可感—即便不去看那些大山大河大草原,只要你稍微加快脚步,胸口的闷感都在显示自然的力量。

“在甘南,就是接近自然本来的样子。”说着他又想到了一句标语:“甘南,把世界留在童年。”


旅游业的路径选择

众多城市近年紧盯文旅,视其为发展的新出路。这个现象一度使我疑惑,毕竟文旅算不上经济增长的强动力,为何各地都不遗余力?

甘南解答了我的疑问。

2016年,甘南将旅游业作为“首位产业”重点发展,许多迹象表明,这是契合当地现实的选择。

尽管甘南土地面积大,但山河湿地的多元生态,使得可利用的耕地并不算多。武志辉就在农村长大,他太了解农作物的生长规律了:“高海拔下的气候条件,能种的庄稼仅限于青稞、蚕豆、土豆一类,产量和附加值还不高。”

广阔的草原撑起甘南的畜牧业,但过往一二十年里,放牧牛羊数量激增,超出草场承受力而加速草场退化,在西北地区都是普遍现象。

为了恢复生态,在退牧还草、退耕还林的政策影响下,牧场的承载量有了严格的限制,以草定量,甘南也不例外。即便有禁牧补贴,但一些牧民的生计和收入还是受到了影响,而旅游业是替补选项,也是新的机会。

2023年,甘南州旅游综合收入是110亿元。“大部分钱让老百姓赚走,我们政府拿到的钱并不多,掌握的是门票收入。”武志辉说。

甘南旅游景点的门票定价不高,热门的扎尕那也不过80元,比故宫还大的世界藏学府拉卜楞寺是40元,一些景点淡季还免门票。

相比之下,老百姓靠旺季经营民宿,一晚就是好几百元的收入,武志辉提供了一个数据,过夜游客占比近七成。与此同时,像酸奶、牦牛奶、蜂蜜、珍珠马铃薯这类让游客后备箱装走的土特产,“没上税,也直接是老百姓的收入”,更不用说还有马队、攀岩这类娱乐项目增收。

变化是显著的。“扎尕那一个村,村民去年团购了48辆丰田霸道,有的一到冬天,就去三亚珠海度假了。”武志辉说。

在许多东部发达城市,有制造、金融、互联网、科技产业作为支撑,旅游业是锦上添花。但在全州只有一所高校的甘南,交通、人才、技术方面的劣势,意味着甘南需要为扬长避短找出优势和机会,而他们很快找到发展旅游业的家底。

“这些年,甘南人真的把绿水青山保护下来了,这是甘南文旅拔地而起的靠山。”马文涛说,“这不是我们出去说上几句好话游客就能来的,丰厚的生态家底,这是最根本的东西。”

游客越来越多,甘南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文旅服务能不能跟得上脚步?

2023年,甘南迎来创纪录的游客高峰,2200万人次,高度集中在夏秋季。武志辉记得那场面:“国道线、马路上、停车场里全是车,漫山遍野都是人。”这一年,甘南旅游业尚未完全从疫情中恢复元气,游客先行蜂拥而至,不仅一房难求,上厕所都一度成为难题。

就像淄博和哈尔滨在出圈后,职能部门努力抑制非理性的涨价和失信,甘南也在打击这类行为。最典型的一类,是游客在线预订了房间,到店却遭遇临时涨价,或房主以没有房子的名义退还房费并赔付,而把房间订给愿意出高价的其他游客。

武志辉说,这类行为不难打击,确认游客投诉的事实,执法部门可以吊销商家营业执照,而为了弥补由此带给游客的不愉快,2016年,甘南推出了“先行赔付制度”,但武志辉也坦言,监管要做到事前约束仍有难度。

马文涛乐观些:“流量来了之后,会促使硬件设施、服务能力改进,因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们的任务,就是让甘南文旅保持它纯真质朴的一面,又能跟上时代的脚步和潮流。”马文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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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肃甘南藏族自治州,拉卜楞寺佛塔


没有塑料袋的城市

在甘南,小到一个路边水果摊,点一份外卖,打包都是用一种可降解的红色环保袋,就连饭店打包盒也是纸盒而非塑料盒—当全国绝大多数城市还无法有效限制塑料袋时,“禁塑”已经成为甘南人的生活习惯。

禁塑是一个缩影,它所体现的生态保护意识,在甘南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氛围。

在州府的当周生态园,孟启和家人在这里过周末。他了解这里的过去和现在,小时候,这里的草原是他玩耍的地方,有小溪和梅花鹿,一到夏天,山上多的是扎帐篷“浪山”的甘南人,没有什么仪式,大家只是单纯地到草原上去玩,现在它被开发成旅游景区。

他有些感慨,现在的草场和儿时记忆里有许多不同,草根扎得浅了,天气温暖了,绿得也早了,草场上的灌木越来越多,他并不知道这是气候变化还是人为活动引起的,但他看见了草原脆弱的一面。这些年,在草原上种草护草不是玩笑,而是许多甘南人和西北牧民为保护生态的严肃行动。

外人或许很难注意到,草原上搭帐篷的新讲究,当地对帐篷大小、打桩数量、桩材粗细都有了限制,以减轻对草原的伤害。

孟启指了指不远处草坡顶上的“巡山员”,那人提着一个红色环保袋,用于装捡起来的垃圾。袋子很小,看上去没装什么东西,而偌大的草原上,的确干净得很。

借着那人,孟启的一句俏皮话,很快道出了甘南街道甚至比许多一线城市还要干净的原因。他说甘南的公职人员要会干两件事,旅游旺季跳锅庄舞,一年四季捡垃圾。

每个机关事业单位,都有自己的卫生片区,单位内部大家轮着值班,当然不是每天,通常定期在周五。每个月会公布红黑榜单,进入黑榜会影响绩效和工资。说着他就比画起,负责单位在眼前当周生态园的行走路线。

他知道,外面的人大概会觉得奇怪甚至滑稽,发出“不务正业”的批评,“但在我们这里,是特别正常的事”。这其实很好理解,垃圾不仅会被牛羊误食,塑料袋更是难以自然降解,是土地和自然生态的大敌。

从2015年开始,甘南全州就经历了这样一场“全域无垃圾”的“环境革命”,一个“全”字听着不可思议,但广场上的甘南人轻描淡写地说:习惯了。

孟启原也觉得稀松平常。直到去年在当周生态园办的甘南州庆活动上,因为一夜清空草原上的垃圾、迅速恢复到“不允许烟头落地没人管”的程度,甘南州上了热搜,评论区让他第一次有种自豪感:原来甘南人走在了前面。

一切关乎生态保护。

移风易俗尚且艰难,而生态地位特殊的甘南,还要学习在开发与保护之间以退为进。

甘南全州97%以上的国土面积属于限制开发区和禁止开发区,又是黄河长江重要的上游水源补给区,马文涛说,在红线面前,甘南放弃过占地面积大的五星级酒店项目,一些要穿越生态保护区的道路也没法修。

林木、矿产、水是甘南宝贵的资源和税源,但甘南先后把伐木工转成护林员,核销或拆除了一批水电站以保障下游水量补给,金矿开采的合规整改和生态恢复,也是甘南要解决的问题—甘南之外,早期粗放开发后的生态恢复和治理,也已经成为许多城市的共同挑战。

经验与教训之间,在甘南,新的生态文化正在孕育,它的内核与过去一脉相承,那关于甘南古老的生态崇拜和生态信仰。

若你仔细去看甘南山河湖海的名字,你会发现这里的山连缀着“神山”,河叫“神水”,湖唤“圣湖”,甚至不需要以神灵作为媒介,他们尊敬和崇拜的就是山水自然本身。

在这个意义上,文旅工作的确不是一板一眼的,马文涛也意识到,文旅局长的工作不单单是推介地方文旅资源,打响名声,在此之前,“保护和传播生态是甘南文旅人的第一职责”。

回头去看,在他为推介甘南而作词的歌曲《尊严》里,那句“把生命的尊严还给沧海桑田”,无意间诠释了生态保护的意义。

(文中孟启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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