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6月，韩国仁川，总统李在明与韩国联合参谋本部议长金明秀通话（图/视觉中国）

1728万，韩国总统大选得票最高纪录，这是韩国第21届总统李在明交出的6月3日大选成绩单。

随着李在明以逾8%的得票率优势战胜保守派候选人金文洙，韩国诞生了历史上首位没有接受过院校正规教育的“童工”出身的总统。他除了计划推进将总统办公室搬回青瓦台，还要面对与美国的关税谈判这“最大挑战之一”。

6月6日，特朗普在电话中邀请李在明访美，双方商定尽快会面。此前，李在明批评韩国过渡政府与美国的贸易谈判过于仓促，呼吁延长谈判期限，强调韩国利益优先，认为韩国不应全盘押注在与美国的同盟关系上，也要重视与中俄的关系。

外界有分析称，韩国新政府或将采取拖延策略，以权力交接、重新检视谈判整体架构为由，放慢与美国的协商步调，从而得以观望和借鉴邻国与美方的谈判策略，避免做出更多不必要的让步。但实际情况要更为复杂。

保守派“战略放弃”？

过去半年来，韩国政坛处于相对混乱的状态，保守阵营没有凝成一股力量冲刺大选，在最后阶段仍未能整合偏中间派的李俊锡（得票率为8.3%），是大选失败的直接原因。

4月4日，韩国宪法法院以8比0赞同弹劾尹锡悦。裁决出台四天后，当局确定了6月3日为总统提前选举的投票日。曾在尹锡悦内阁中任雇佣劳动部长的金文洙，随即辞职参选，于5月初战胜“最早与尹锡悦切割”的前党首韩东勋，从党内出线。

但由于在民调中，无党籍的时任国务总理韩德洙的支持率高于金文洙，国民力量党高层又操作让韩德洙辞职加入国民力量党，取代金文洙的候选人位置。由于金文洙的不懈抗争，以及基层党员线上投票否决“换马”，韩德洙随后退选，并支持金文洙竞选。临时党首权宁世也因“换马”失误引咎辞职。这时候距离投票日只剩三周时间了。

大选一周前的第三场总统级电视辩论中，金文洙的表现中规中矩，而另一位前党首李俊锡聪明反被聪明误—他抨击李在明过去涉嫌侮辱残疾人和女性的话，以及李在明儿子过去的争议性厌女言论，不料因临场表达方式令人费解而引火烧身，支持率骤降。即便这样，李俊锡也未像上届的安哲秀一样，在投票前夕选择退选以塑造保守阵营共同的候选人。

由于保守阵营分裂，大选结果毫不出奇；李在明的历史性高得票，是沾了高投票率的光，他的实际得票率仍低于金文洙与李俊锡的得票率之和。这削弱了他同时掌控总统和国会所带来的强人形象。

要知道，他这次的主要对手金文洙，原本并无显著资历和声望，仅被认为极度忠于尹锡悦的亲日路线—金文洙曾在国会听证会上宣称，朝鲜半岛被日本殖民统治时期的先辈“是日本国籍”。他被推举出来和李在明对垒，得票率41.2%已不算差，甚至好于预期。

有分析认为，对于保守阵营中的洪准杓、吴世勋等重量级元老而言，面对尹锡悦被罢免拖累国民力量党选情的天然不利情势，积蓄力量为几年后的下届总统选举做好充分准备，或是更为明智的战略抉择，所以他们才把“当炮灰”的机会让给金文洙或韩德洙。这或许是国民力量党内部，为彻底清算“尹派”而不得已的“甩锅”之举。

“观望”日美谈判进展

面对开发项目贪腐案、涉教唆伪证案等官司，却在首尔高等法院“收获”庭审延期的李在明，当下施政道路上的最大挑战，并非来自政坛内部的缠斗不休，而是来自再度迫近的对美关税谈判。

目前，美方态度强硬，要求韩国首先取消23项“非关税壁垒”（包括针对30个月以上“老牛肉”的进口限制），并威胁如谈判未达预期，将于7月8日重启税率为25%的“对等关税”（目前仅加征10%）。

对于韩国本届大选，美国一直保持低调和不介入的态度。这实际上对李在明有利，而美国之所以这样克制，可能意在换取新政府在贸易上的妥协。

韩国是继日本之后，首批和美国展开贸易谈判的国家之一。谈判的核心诉求，围绕着美方对进口钢铁、汽车等产品加征的25%甚至50%关税税率，韩方则希望扩大半导体、造船业等战略支柱产业上的合作。

5月初辞去代总统职务的韩德洙，曾于4月8日与特朗普通话—当时特朗普对外得意地暗示，韩国作出了类似于日本的让步。此后，韩国一直和美方保持工作层面磋商，但韩方表示，在大选结果落定之前，韩美不会开启正式谈判。

5月20日，韩美在华盛顿启动了第二轮关税磋商，涉及钢铁、汽车等高关税产品及贸易失衡等多个核心议题。有来自首尔和华盛顿方面的消息表示，双方计划在7月8日前就关税和经济合作达成一揽子方案，但随后就有时任韩国贸易和工业部长放风称，“（谈判）时间不够充裕，且因选举可能出现延误”。

之后，在选战里保持领跑的李在明也公开表示，韩国新一届政府班子需要重新考虑达成贸易协议的最后期限，以在两个盟友国家之间找到互利的解决方案—按照这位被贴上“直率粗鲁”标签的进步阵营政治家的原话，“时间非常紧迫，外交难道不是要让双方都受益吗？如果一方受益而另一方单方面受损，那就不是外交，而是掠夺”。

李在明看似放狠话，但韩美若能延长谈判期限，对美国未必是坏事，因为当下日美谈判拖沓，美国也很难拿出日美贸易协议的现成框架来催促韩国就范。特别是在6月7日，日美在华盛顿举行的第五轮谈判过后，日本经济再生大臣赤泽亮正表示“尚未找到共识”，日美双方计划于6月中旬，于七国集团峰会同期举行日美首脑会谈，以作“双赢”努力。

韩国的经济现状不容乐观。就在李在明执政首日，新数据显示今年一季度韩国实际GDP环比萎缩0.2%，国民收入增长陷入停滞。而这位历经刑事指控和刺杀等考验的新总统，签署的第一道行政命令，就是要求组建“紧急经济检查工作组”，并强调必须以最快速度出台补充预算案，缓解内需困境，重振出口引擎。

有来自中国东北某“985工程”重点建设大学、不愿具名的朝韩研究专家告诉南风窗：在经贸交往上，韩国对美出口大于进口，且出口集中在半导体、汽车、钢铁和化工等几个核心产业，“一旦美方对这些行业施加关税或配额限制，韩国难以找到替代市场。与日本相比，韩国缺乏足够的经济体量和多元化的贸易选择，不足以对美反制。韩国的高附加值核心技术仍受制于美国，美国可通过出口管制或技术准入限制增加谈判筹码”。

“韩国对美贸易依赖太高且产业结构相对单一，而自身市场规模小，缺少有效对美反制手段，再加上安全上的特殊关系，和历史上对美妥协的先例，韩国对美关税谈判的确是困难重重。”

上述不愿具名的专家表示，“韩国的农业与包括医疗、金融、电信等在内的服务业，是美国要求其进一步开放的主要领域，但这些领域是韩国敏感产业，政治阻力很大。”

打“盟友牌”软化美方

李在明6月6日出席韩国第70届显忠日纪念仪式时称，要建立“不用担心发生战争的和平国家”。就在当晚10时，李在明与特朗普通话约20分钟，双方就韩美同盟的重要性达成共识，并商定努力尽快就关税问题达成协议。

上海政法学院东北亚研究中心副主任杨震向南风窗预测表示，双方接下来的谈判局势，可能会出现一定的缓和迹象。“韩国地处东北亚陆海权势力交汇碰撞之处的朝鲜半岛南部，地缘政治地位相当险要。对于东北亚而言，美国竭力防止该地区出现中日韩三国经济合作深化的局面。因此，在李在明上任后，为防止这位新总统倒向中国，美国有可能在韩美关税谈判方面让步，从而使双方达成协议。”

杨震还指出，未来韩美关税谈判发生转圜的可能性，还在于美国自身有军工产业方面的实际考虑。“对美国来说，由于去工业化的恶果逐渐显现，支撑海军发展与建设的造船业已经力不从心，无法满足军方的需要，进而危及美国的海洋霸权。因此，美国对排名世界第二的韩国造船业有战略层面的需求。双方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因此进一步上升。”

“另外，国际形势对韩国不利，主要表现为朝鲜与俄罗斯的军事合作关系越发稳固，从而使韩国加大对美国安全保护的需求。”杨震向南风窗分析道。

理论上，特朗普可以把缩小驻韩美军规模作为筹码，但美国国会曾对此进行立法限制，而且美方需要韩方在亚太协同制衡中国，就不能罔顾韩方安全顾虑，所以一种今后可能兼顾的方式是，驻韩美军保持现有规模，但集中精力对付中国，而对付朝鲜则由韩军主导。

“韩国在安全上高度依赖美国，美国可能在谈判中施加‘软性政治压力’，让韩国在经济谈判中不敢硬碰硬。不能忽视的困难因素还有，韩国国内政治对立严重，政府在谈判中难以长期坚持一致立场，易受到国内政治和产业团体压力的牵制。”前述不愿具名的东北亚区域政治专家如此提醒道。

该专家同样推测称，韩美关税谈判的僵持局面，会随着新总统的走马上任得到一定的改变：“大概率的结局是韩方有限妥协并扩大对美市场准入。韩国可能在非核心领域作出让步，比如适度开放农产品市场、扩大进口能源或汽车，以换取关键产业如半导体、汽车出口美国的关税豁免或延迟加税。这类似于2018年《韩美自由贸易协定》的‘修订模式’—美国得面子，韩国保底线。”

韩国新总统的首场重要演说，将在8月15日—韩国结束二战时期日本殖民统治的纪念日—发表。这成为外界观察李在明如何平衡处理与周边国家竞争与合作关系的窗口。有分析指出：“如果新任总统在首次演说中表现得‘尖锐’，那将为他整个任期（的对日关系）定下基调。”

若在未来，韩美、日美关税谈判均僵持不下，在亚太地区经贸领域，中日韩三国会否有进一步深化合作的可能？在杨震看来，中韩进一步深化经贸合作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指出，李在明选后提名共同民主党最高委员会委员金民锡为国务总理候选人—后者曾在清华大学留学，多次表达对中国文化的深刻理解，是典型的知华派；李在明曾表示“韩国无法承受疏远中国的代价”，对华态度相比前任更显理性务实。

但杨震认为，中韩若要在短时间内实现合作关系的重大突破并不容易，这还有待对于日美关税谈判的进一步观察—“日方的态度目前尚不明朗，石破茂也有可能利用这种局面与特朗普进行博弈。如果美方不能满足日方需求，中日韩这三个东北亚的工业国家，在经贸领域深化合作的可能性将会提高。”

上述不愿具名的东北亚政情观察者亦向南风窗表达了谨慎乐观：“中日韩合作会有限增强，趋于务实—中日韩之间在经贸、供应链、绿色发展等特定非敏感领域，可能出现某种程度的合作加强，尤其在对美压力下寻求风险对冲。但由于地缘政治结构与安全依赖性，中日韩不太可能在战略层面形成紧密合作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