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直面AI
关于AI,他说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是中间层的消失。当中间层的位置、工作失去了意义,他们的生活也就失去了意义。一个中间层被掏空了的世界,是最让他感到“困惑”,也感到“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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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22日,首都图书馆华威桥馆B座六层,“陈夏书房”正式向公众开放。这里的书,曾经长期陪伴着陈平原、夏晓虹夫妇。9个月前,他们决心将藏书全部捐出,打包后,整整36箱。
在此之前,他们的书房也曾被媒体记录拍摄,屋中,书爬满墙体,蔓延各处,四处堆得满满当当,挤走房间的空白。
年过七十的陈平原,一生治学,横贯中国现代文学史、五四新文化运动、学术制度与大学传统,深耕文本,也关注知识的生成与传承,而今,在社交媒体的搜索框里,他的名字开始和“人工智能”并列。这是他的最新关怀对象。
点进去,“我为什么反对AI赋能这种说法”“AI时代,越来越多人会为自己读书”“人文阅读依然是文明的压舱石”,类似标题不一而足。
12月20日,在南风窗年度盛典的演讲现场,他总结自己在2025年主要做的三件事,是出版了《AI时代的文学教育》《大学的读法——中国大学的理念与实践》,以及《潮学集成》。
这三样书,看似不紧密相关,却都可回应AI所引发的问题意识。如潮学,“不全然是乡梓情深”,“在一个到处充斥着AI神话、越来越玄幻的世界中,保留某种对于乡土、方言、食物等具身性的接触、了解与迷恋,我以为是当代人自我救赎的重要途径”。
在经历了ChatGPT令他“目瞪口呆”,“DeepSeek横空出世,谁知道接下来还会见证什么奇迹”之后,他决心放下许多杂务,闯进这个陌生地带,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参加了几场AI相关的活动,与科学家对话,向他们请教一些会被科学家称为“科幻小说看多了”的问题。
他也主动使用AI,并撰写对新科技思考的多篇文章,自嘲“卑之无甚高论”,但还是愿意“冒险”,交出“理工小白的投名状”。因为眼下正发生的,是足以颠覆人文学科体系,足以重塑大学教育结构的大事。人文学者,必须探索“如何与AI共舞”。
关于未来,他还没有确切结论。一个大概的判断是,“对人文学者来说,接下来5到10年,大概率是一个茫然、彷徨、浮躁的时代”,“有人处变不惊,有人迅速跟进,最怕的还是依违两可、彷徨无地”。
面对新科技的挑战,他希望各行各业、老中青,大家都来谈,都来发声,让自信的科学家、决策者多听到普通人的声音。
他自己也在谈,谈教育、谈青年、谈人文学,也谈时代情绪。他很清楚,今天的公共讨论风向在哪里,被问到给年轻人的建议这种问题时,会立马表示“不敢说年轻人应该怎么样,因为现在所有的成功人士在年轻人眼里都是获利者”。
“只能说我是怎么样做的,年轻人如果看到,觉得可敬、可笑、可模仿,又或者不可取,各取所需,都没关系。”
人文学者的立场是普通人的立场
2025年8月出版的《AI时代的文学教育》,并不是陈平原教授的专著,而是他应北大出版社之邀所编。邀请则缘于当年初他对DeepSeek有感而发,写下《AI时代,文学如何教育》,2月在《中华读书报》发表后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和重视。
“没有任何犹豫。”他接下了。写下约稿函,发给他认为会对此有见解、感兴趣的友人,他们都是人文学者。发出45封,两个月后,33篇如约而至。
所收内容,涉及很广,最后被分编为“AI与人类命运”“AI与诗文写作”“AI与人文教育”“AI与课堂教育”,以及他自己所写的三篇文章。
他告诉记者,这本书出来后,获得了探照灯好书8月十大原创社科和历史佳作,也入选《光明日报》11月“光明书榜”。
探照灯的榜单中,有一段由书评人宋晨希写的推荐语:“有人说,这本书里的学者们并不真的了解AI,只是写了一些隔靴搔痒的使用感受。但我认为,这恰恰是本书的价值所在,让我们可以从中看到学者们对AI的真实态度,以及为迎接、拥抱AI所做的准备和调整。”
他认为这推荐语“很有意思”——这应当是认同的意思,因为随后他说:“这本书的局限在于,都不是专家来写,但正因为如此(才有它的意义),重大的科技变革,最后会落实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我们是代表普通人来面对巨大的科技变革,所以我们的感受、我们的困惑、我们的挣扎,会有历史的意义。”
我们同意,AI像一面镜子,一个人眼中的AI,由他(她)的位置、年龄、心境、职业、能力、立场,以及对未来的想象力反映,所以并不相同。
陈平原眼中的AI,是什么样子?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颇为从容的态度。作为一名已经退休的学者,他并不掩饰自己“不是一个科技敏感者”,但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哪怕一时看不清,也能“沉”得住;作为北京大学哲学社会科学一级教授、河南大学近现代中国研究院院长、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他也坦言自己不会被AI淘汰。他谈论问题时,脸上有若隐若现的笑容,这种从容的神情,往往只出现在他这个年纪和位置的人身上。
现在的他,“怎么表达人家都接受,接受采访时如是表达,写成论文也会这么表达,不太受外界的标准化的要求的影响”。孔子所谓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在他身上,体现为松弛感,不急于下结论表态,也不回避争议,更愿意把问题摊开来谈。
这样的他,“关心比较大,超越了个人的得失”。在《理直气壮说出人文学的好处》一文中,他也曾这样写道:“很多人文学者觉得委屈,憋着难受,但只是自言自语,或私下里嘟嘟囔囔,那样是不行的,不仅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而且还要在大庭广众中亮出自己的身份与底牌。”
关于AI,他说自己最关心的是中间层的消失,用了一个直白的比喻来形容:“这个世界上,大狗叫,小狗也要叫,当然,中狗更要叫。但我担心人工智能的发展会导致只有大狗叫,小狗、中狗都叫不出来了”。
只有大狗叫的世界,是政治家、金融巨头、科技巨星的世界。而且,顶部人物的决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要通过一层一层才影响到底端,而是可以直接从最顶端越过被压缩的中层抵达各个角落。当中间层的位置、工作失去了意义,他们的生活也就失去了意义。
一个中间层被掏空了的世界,是最让他感到“困惑”,也感到“可怕”的。
“我不觉得人类会到穷途末路。”但在未来,什么样的人才算人类呢?
伦理的要求和方法
变化已在生活中可见。他观察到,今天他的学生,在学术论文写作中,“英文、日文、德文引用都很多”。写作时得到AI的帮助,已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现在,区别只是在于,对AI的使用,是在什么程度,哪个阶段。他承认这是眼下的一个困难:不能够完全否认AI为研究提供的便利,但又必须认真区分哪些是独立的思考和推进,哪些是AI的帮助。
“技术方面的或许不懂,但伦理学的思考应该参与。如何能有效但有节制地使用AI,如何构建必要的防火墙,防止整个人类文明被烧毁。这是必须考虑的问题。”
比如,他明确反对AI进入中小学,因为这是一个很容易就被框住的年纪。他担心,从小习惯了AI,以后就难以接受艰苦的学习。他认为,最基本的阅读、思考、写作、计算等能力,在中小学应该保留,一开始没有基础训练,将来的人类会非常麻烦。
伦理担忧似乎让事情变得慢吞吞,但这是由人文的特点决定的,它和科技不同。他解释为:“科学技术的特点是覆盖,后起之秀会覆盖上一代存在的空间和可能性,但人文学不是这样的。人文学里,不敢说随着时间演进,后人的审美、道德、思考方式、逻辑能力更强,能够覆盖前面的人。在人文领域,新的来了,旧的照样存在,照样发挥作用,依旧可以很吃香。”
他记得很清楚,第一次使用导航时,并不是如今的软件,而是“要装一台机器”在车上。那时的导航依靠卫星定位和光盘里的地图运行,反应迟缓、声音生硬,却在刚出现时显得极其先进,也因此让最早做这件事的人赚了不少钱。后来技术不断更新,更便捷、覆盖更广的新系统很快取代了旧设备,那一代导航也随之被淘汰。
人文不是像这样线性演进的,而且,人文学反对唯一方向、唯一真理。所以,那些由AI所引起的“必须考虑的问题”,在人文学者眼中,没有统一的标准答案。
虽然没有统一答案,但他也提醒,看问题有方法,要分层次。
他提示了三个层次。
第一层,站在人类的角度思考。人们习惯于站在个人立场来思考问题,但要适时跳出,否则会失去思考力度。如有人看到AI写诗没有自己写得好,自信起来,认为AI不如人,但在陈平原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所长,这一点所长在大的潮流面前是不足为道的”。
第二层,站在专业的角度,思考差别。各行各业面对的问题不同,由自己的专业出发,能看得更细致而深刻。如他以人文学者专业立场,指出文学教育的重心,在AI时代应当从具体知识的传授,转为提问、辨析、批判、重建。
第三层,站在个体的角度,把一个人的智商、年龄、才华、位置带进思考。
“你很容易一下子从我跳到人类,如果从人类的视角来看,永远有一些聪明人能够战胜困难,但那不等于你自己。每个具体的阶层、个体都会有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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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创意图(制作/施泽科)
必须为那80%的人找到人生的意义
与陈平原教授访谈那天,我们进行了以下对话(“南”指代南风窗,“陈”指代陈平原):
南:最近几年在年轻人当中,常常感觉到一种末世论的情绪。如今再谈如何坚守人的价值,不少人的反应是“毁灭吧”,他们的态度是,反人类中心,认为人类被淘汰掉未尝不可,快被硅基文明打败吧,这没什么可惜的。面对这类表达,重申人文价值是否会感到沟通不在一个频道?
陈:去人类中心主义,在生态文明的角度我能接受,但今天主动认为人类可能会,也应该会被硅基文明取代,我是不同意的。此前人类已经历过太多次的危机。我们意识到了问题,但现在还没有到最危险的时候。
南:所以您认为现在更多的是一时的焦虑情绪,但并没有在根本上改变人类几千年来文明的根基?
陈:假定人类未来会被机器人统治,有一天机器人像遛狗一样遛着人,诸如此类的,作为一种悲观的想象,我是不接受的,受科幻小说影响太多。我对人类的自我调整的能力和与命运抗争的能力,以及改变科技发展路线的能力,有信心。
南:您的乐观让我想到,我曾看到您论说在AI时代反而更有利于“为己之学”。
陈:这不是乐观,而是必须给中间层的人找到生存的意义……在我骨子里是一个悲观的表达,我必须给像我这样的普通人的生活找到意义,所以我会强调为己之学。
从以上对话,得到这样一个印象:大概他站在人类的层面上思考时,是乐观的,但当他站在普通人的层面来思考时,却的确是悲观起来了。
他的思考及言说总是有明确的对象,演讲前要知道听众是谁,谈论AI话题时,则是“假定我不是1%的顶尖人才,我们是那80%的不太笨,而且还在努力,还在路上,一步一步地爬台阶的人”。
“必须给普通人以生命的意义,这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要站在一个特别高的角度,觉得不成为伟人,活着就没意义,不能这么来考虑问题。”
如今,他直接面向的学生,大多已是硕博研究生,教学面对这一小部分的精英,他也明显地感到,现在的学生过得不愉快,“压力居然如此大”。
这也成了他近来公共言说的主题之一,“大学里面的专业性训练是越来越强了,但大学给学生们提供的精神上的愉悦和尊严等方面有很大的遗憾”。
还有一个印证。2023年11月,他在中山大学有场活动,现场视频后来被剪成了四段,分别是关于他的母校、关于新阅读、关于学问、关于学子。传播最广的是第四个,当时的标题是“躺平和过度竞争妨碍了大学生的精神成长”。
“为什么?老一辈的辉煌或怀旧,当代青年无感;学问怎么做,也不是公众关注的话题;迫在眉睫的,是如何拒绝躺平和过度竞争。”
因为明白两代人处境不同,所以他对今天的年轻人,“不忍心说太重的话”,但他也仍会感觉,当下流行的自我作贱的情绪也许被夸大了,其实是如今的人更愿意以黑自己为乐趣。他更倾向于年轻一代的处境没有自己表达的那么不堪,因为“真正痛苦的时候是不会这么说话的”。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上山下乡运动中,他回到老家务农,“面朝黄土背朝天”了多年。他说,他们那一代人从很低的地方起步,每一次很小的进步,都很珍惜。尽管当时不觉得自己幸运,但现在回头来看,没理由认为自己不幸。
但那样一个即将上升和展开的时代,并不是为所有人自动准备好的。他在1977年上大学,当年突然间宣布恢复高考时,只有在那十年中没有完全放弃的人能够考上。他当然是其中之一。
在那个特殊年代,有一个比他略大的人告诉他一句话:“有时星星,有时月亮。”
在潮汕话里,星星可以是名词,也可以是形容,像星星一样发光的。意思是,有时候星星更灿烂,有时候月亮更辉煌。晦气或幸运,不会永远只有一种常态,要在晦气的时候顶住,保存自己的信念和实力,然后等待。
等待星轮月转的那一天。
在AI的时代里,普通人亦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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