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华为:一场关于组织灵魂的修行
回顾2022年那个秋天,当李想在雁栖湖战略会的大板上重重写下“全面学华为”五个大字时,一场声势浩大的“像素级模仿”拉开了序幕。从IPD流程到PBC考核,从“铁三角”到“五大战区”,理想的决心不可谓不大。然而,仅仅三年,这场实验便在高管淡出、架构回调的现实中,显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水土不服与深层割裂。
理想的经历绝非孤例,它精准地折射出中国商界一个持续多年的集体迷思:我们究竟该如何学习华为?是将华为的“流程工具”“组织架构”奉为圭臬,照猫画虎地引入公司,然后期待奇迹发生吗?还是应该去探寻,在那些显性的制度和报表之下,是什么让华为在三十余年的惊涛骇浪中,始终能校准航向,甚至穿越“黑障区”?
答案或许就在华为原轮值董事长,现监事会主席郭平在新著《常变与长青:通过变革构建华为组织级能力》中揭示的核心命题里:企业真正的核心竞争力,并非某个天才产品或英雄领袖,而是一种深植于肌体、不依赖于任何个人的“组织级能力”。华为的发展史,本质上就是一部通过持续、理性的变革,将个人智慧与偶然成功,系统地沉淀、固化为组织能力的史诗。从这一视角重新审视“学华为”的热潮,我们会发现,问题的关键从不在于“学不学”,而在于“学什么”以及“怎么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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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理想之鉴:“假学华为”的三大症结
理想汽车的案例,恰好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假学华为”的典型病理报告。其症结在于,只看到了华为庞大管理体系的“形”,而未能理解其服务于战略、根植于文化的“魂”。
· 症结一:战略与管理的脱节。 华为所有变革的起点,都是“业务为首,管理跟上”。无论是早期的IPD(集成产品开发),还是后来的ISC(集成供应链),无一不是为了攻克当时业务发展的主要矛盾——从“游击队”转向“正规军”,从国内市场搏杀到全球市场征战。反观理想,其学习华为的动因,更多是源于外部竞争(问界崛起)带来的焦虑,而非基于自身战略发展阶段的内在需求。当变革不是为了“过河”而造船搭桥,工具本身就成了负担。
· 症结二:文化与体系的割裂。 华为的“以奋斗者为本”与PBC绩效考核、股权激励是一套浑然天成的闭环。其“赛马不相马”的机制,建立在清晰的任职资格、战略解码和巨大的价值回报基础上。而理想在引入PBC时,其原生文化仍是创始人驱动和用户价值导向。两者未能融合,导致考核成了数字游戏,反而催生了内耗。华为通过“七个反对”等原则,警惕过度管理,保持体系活力,而理想在套用流程后,却出现了“申请一台展车需五层签字”的僵化现象,这正是未能消化“变革节奏与组织活力平衡”精髓的体现。
· 症结三:组织与能力的错配。 华为的“铁三角”或后期的“军团制”,本质是构建一种“端到端”的责任闭环,是为了在特定战场(如煤矿智能化)集结最精悍的力量,打破部门墙,实现快速突破。这种组织形态是能力建设的结果和载体。理想效仿“战区制”,却因中台能力不匹配、精细化运营不足而失败,说明其组织变革缺乏底层能力(如资源调度、流程协同)的同步构建,成了无本之木。
归根结底,理想误将华为在特定历史阶段为解决特定问题而锻造的“兵器”,当成了可以包治百病的“仙丹”。这种“兵器思维”,是众多企业“学华为”失败的共同根源。
二、 华为之核:构建“不依赖于个人的组织级能力”
那么,什么才是华为值得学习的“真经”?郭平在书中系统阐述的,正是华为如何通过“流程、组织与IT三位一体”的协同变革,将企业的成功从偶然引向必然的底层逻辑。
第一,其目标是构建“无生命的管理体系”。这个词精准而深刻。一个有生命的体系依赖天才和英雄,而无生命的体系则依赖规则、流程和数据。华为所做的一切,就是试图把企业打造成一部即便在黑夜中也能自动校准、高效运行的精密仪器。这套体系的核心功能是“构建组织级能力”,确保任何个人的贡献都能被沉淀,任何环节的知识都能被复用,使整个组织具备可积累、可预期的战斗力。
第二,其方法论是“站在后天看明天”的变革规划。华为的变革绝非应激反应,而是基于对未来产业格局的前瞻。书中首次披露,华为早在变革之初就进行公司级的变革规划,绘制清晰的架构蓝图和变革路标。例如,其近年来大力推行的数智化转型,并非简单上马AI项目,而是有着清晰的“三层五阶八步”方法论,从战略牵引到数据基础,再到智能场景,步步为营。这种规划能力,确保了变革始终服务于长远战略,而非疲于应付眼前问题。
第三,其灵魂是“以客户为中心、生存为底线”的核心价值观。这是所有流程和组织的唯一指针。无论是“铁三角”面向客户集成作战,还是“军团制”让科学家深入矿井了解需求,抑或是数字化转型中所有AI应用必须聚焦于提升客户体验或运营效率,都体现了这一价值观的穿透力。它决定了组织能力的建设方向,确保所有内力都用在创造价值的刀刃上。
第四,其保障是“变革领导力”与自我批判精神。郭平将变革领导力称为“最高领导力”。华为的每一次重大变革,都是最高领导者(任正非)亲自推动并承受巨大阻力的结果。同时,华为通过强大的自我批判机制,防止管理体系从活力走向僵化。这种“由治到乱”的勇气,是为了打破路径依赖,为下一个周期的“由乱到治”创造空间。
三、 未来之路:如何“真学华为”,托举无限可能
因此,对于今天渴望穿越周期、抓住未来机遇的企业而言,学习华为不应再是一场生硬的模仿秀,而应是一场深刻的、指向自身的组织能力建设修行。
首先,从“兵器崇拜”转向“能力筑基”。 企业家需要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不是“华为用什么”,而是“我的企业要实现未来三五年的战略,必须构建哪些不可替代的组织能力?” 是极致的产品定义能力?是跨生态的协同能力?还是基于数据的快速迭代能力?答案因企而异。学习华为,是学习它如何识别关键能力缺口,并运用系统性的变革方法去填补它。例如,华为为了攻坚产业数字化深水区,创造了“军团制”,这是一种为构建“垂直行业深度理解与解决方案集成能力”而设计的特种组织。你的企业需要为自己独特的战场,设计什么样的“特种组织”?
其次,从“机械移植”转向“有机生长”。 任何管理体系都必须与企业的业务模式、发展阶段和文化土壤相适配。华为强调“业务模式决定管理体系”。在学习外部经验时,必须进行创造性的转化。可以参考华为“变革的七个反对”原则,其中包含反对完美主义、反对繁琐哲学等,其精神就是防止教条主义。企业应建立自己的“变革节奏感”,在规范与活力、集权与授权、短期产出与长期投入之间,找到动态平衡点。
最后,从“工具应用”转向“数字共生”。 未来的组织级能力,必将构筑在数字化的基座之上。华为的实践表明,数智化转型的深层意义,在于“重新定义智能业务”,而不仅仅是IT升级。它通过“问道”平台将散落的工匠经验变成可检索的组织智慧,通过“华为通”将企业知识注入AI智能体,这本质上是在构建一个“组织级超级大脑”。学习华为,要看到其如何将数据作为基础要素,将智能作为核心方向,将技术变革与组织、流程变革融为一体,从而实现决策、运营和创新的全面升维。
四、“学华为”的真谛到底是什么?
李想与华为“切割”的象征意义,或许标志着一个盲目崇拜阶段的结束。这非但不是坏事,反而可能是一个更理性、更深刻的学习时代的开始。
“学华为”的真谛,不在于成为第二个华为,而在于像华为一样,拥有一种通过持续、清醒的自我变革,将战略愿景转化为扎实的组织能力的决心与智慧。正如《常变与长青》所揭示的,常变是为了长青,而长青的根基,正是一个能够不断从过去汲取养分、又能向未来敞开怀抱的、强大的组织生命体。
企业的终极竞争,是组织级能力的竞争。这场修行没有捷径,它要求企业家回到本源,以无比的真诚与耐心,去修建那座存在于自己心中的、能够支撑商业成功与基业长青的“教堂”。这才是穿越迷雾、托举未来无限可能的唯一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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