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不保夕者”,一个西方新阶层的兴起

“对前1%的富人来说,国家的边界消失了,他们变成了一个无国界的新阶层。”与之对应的,是“不稳定无产阶级”同时在自我、国家内部和在国际上的力量分散。

作者:马拉拉 来源:南风窗 日期:2025-12-11

VCG111602928430.jpg

2025年11月9日,美国佛罗里达州,因美国政府停摆持续,民众排队领取免费食物(图/视觉中国)


以零工经济为典型,在当下的一些发达国家,出现了一类难以被传统社会分类,却又无法再将其忽视的群体——他们受过基本教育,却没有稳定的职业;他们看似自由,却困于算法、项目制与不确定性;他们不再是工厂的蓝领,也不是中产。

21世纪前后,西方出现了针对这类人群的学术讨论,他们有了一个初步的名称,叫作“不稳定的无产阶级”。

他们可能是《脏活》里承载着心理压力和健康问题,做着有“道德风险”工作的临时工人,也可能是《污名陷阱》里高学历毕业却只能从事收银员等低技能工作的硕士、博士。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经济学家盖伊·斯坦丁在《朝不保夕的人》里相对系统性地呈现了这个群体。在我国也有学者留意到了这种国际变化带来的影响,比如著有《软阶层》的青年经济学家徐瑾。


谁是“不稳定的无产阶级”

“不稳定的无产阶级”是一个难以被简单定义的群体。为了捕捉这个群体的位置,盖伊·斯坦丁在《朝不保夕的人》中,把如今西方主流的社会群体按收入大致划分为7类。

最顶层的是精英阶级,它的特征是有雄厚的资本与政治影响力。在精英阶级之下是白领领薪阶级,它的特征是有稳定的全职工作,他们拥有养老金、带薪假期、企业福利等保障,主要集中在大型企业、政府机关等。

和白领领薪阶级并列的,是规模较小的专业技术人员,指那些可以运用市场营销能力、拿到高收入项目的人,比如顾问或者独立的自雇职业者。在这之下是传统的工人阶级,1970年之前的劳工主义模式以他们为主,工会、福利国家等制度都或多或少地维护他们的利益。以上四类群体之下的,就是不断增加的“朝不保夕者”,他们介于失业大军和无法融入社会的人群之间。

“不稳定的无产阶级”包括低收入者,但不限于低收入者,更涵盖被动沦陷者,如被裁员的中产、过度教育的青年;系统性边缘群体,女性、移民、老年人、少数族裔;高技能临时阶层,如创意工作者、高学历零工劳动者(如平台经济程序员)等等。这类人群的核心特征在于三重安全感的丧失:劳动安全(岗位稳定性)、收入安全(可预期生计)、代表安全(政治话语权),最终导向一种“通过祈祷获得生存”的乞求者境遇。

在进入21世纪后的新闻与大众文化里,人们早就见过这些人群的具体面孔——只能在工厂和餐厅等场所从事兼职与零工的弱势群体;再也无法回到稳定岗位的工薪阶层;过重背负了教育贷款但因找不到匹配的工资而无法偿还的年轻人;未得到相应雇佣保障的“数字游民”……

实习生、女性、老年人、少数族裔、移民等,都被盖伊·斯坦丁纳入了这个新名词。这类人群由于各式各样的原因,不得不接受“不稳定”的工作,让渡自身的权利,在新的时代里完成自我剥削。

要准确理解这个群体,首先要明白它的“不稳定”和“新”的含义,是一个基于西方政治经济学背景的相对概念。从18世纪开始,人类一共经历了三次工业革命。第一次工业革命以蒸汽机为标志,前后以“工场制”和小型“工厂制”为主流生产模式,过程中形成了最初的无产阶级。在此阶段,无产阶级和资本的矛盾激烈,工人运动此起彼伏。

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开始,电力为能源的大型机器化工厂建立起来。20世纪初,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的大型流水线工厂出现,工人工作内容进一步重复化,去技能化,但它为工人提供8小时工作制和5美元高日薪。二战后,1970年代之前,为了增加就业,推动经济高速发展,美国、西欧等发达地区奉行“凯恩斯主义”,劳动者的权利在这个阶段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比如,美国在1935年通过了《社会保障法》,建立了联邦养老金制度、失业保险和老年人救助体系,奠定了全社会保障网的基石。1938年《公平劳动标准法》确立了联邦最低工资、超时工作支付1.5倍工资的超时支付制度,并限制了童工。1935年《国家劳工关系法》赋予了工人组织和加入工会、与资方进行集体谈判的合法权利,工会成员数量在四五十年代大幅增长。

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工人和白领不仅容易拥有劳动安全、收入安全,而且能够普遍地享受社区、企业和国家的相关福利,有可以为自己发声和争取利益的工会联盟。在今天,盖伊·斯坦丁所概括的“不稳定无产阶级”这个概念中的“不稳定”,可以理解为一种基于“凯恩斯主义”西方历史下劳工阶层的相对不稳定。

比如《朝不保夕的人》提到,20世纪劳动者所签署的合同可以是集体协商后的合同,以形成整体维护自身的利益。而在当下,个别劳动合同、临时合同等的流行,炮制了大量可能朝不保夕的“不稳定无产阶级”。这个定义的通俗化理解是,很多发达国家的劳动者曾经拥有过的权利正在新的时代里失去,而且有相当数量的人在清醒地,不得不地失去。


被弹性机制牺牲的

1970年代,美国出现了以“滞胀”为特征的经济危机,一方面通胀率高企,另一方面失业率上升,这场经济危机随着全球化的发展波及全世界。虽然距离二战后实行“凯恩斯主义”的施政方案才仅仅过去了30年,但70年代的世界已经和当时大不一样。

经过恢复重建,日本和欧洲的工业得到了复兴,对当时经济第一的美国形成了国际竞争压力。而美国国内长期奉行劳工主义模式,劳动力成本持续攀升,且“滞胀”严重。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美国率先出现了“去工业化”,资本开始离开本土,去成本更廉价的地方,同时也从国内带走了大量的工作岗位。

在70年代末,一群后来被称为“新自由主义者”的社会学家与经济学家,替代“凯恩斯主义”的拥护者们登上了时代的主舞台。他们认为世界正日益开放,投资、就业和经济收入都会流向条件最有利的地方。他们主张,欧洲国家要撤除二战后为产业工人阶级和公共部门建立的保险体系,并压制工会的势力,否则国家无法吸引到别国的资本流入,还会导致国内的资本流出,失业率会飙升,经济增长会放缓,贫困也会加剧。

不得不说,这是从经济学上很符合当时国际经济形势的主张。资本在全球寻求成本洼地的过程里,作为被考察的经济体之一,如果不是投资被导入国内,就是投资流向国外。很快,它扩展到世界主要发达国家。

这是盖伊·斯坦丁认为“不稳定无产阶级”产生的最初起点。因为新自由主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建立“劳动力市场的弹性机制”。弹性有很多的维度,比如放弃固定工资,加快调整薪资以应对变化;允许企业裁员,减少雇佣人数,而无须付出代价;企业可以内部调整员工的岗位和工作结构、技能等等。在发展的过程里,执行新自由主义的政府对工会力量进行打压,对公共福利制度开始进行考核和削减。

在西方左翼思想家看来,它的本质就是牺牲二战后的劳工权益,以保护资本。但在一个更完整、更长久的视角里,新自由主义的主张是在资本全球流动的背景下,发达经济体为了保持经济效率,而不得不做的公平上的让步。现实证明,基于单一劳动力市场的劳工主义模式的平衡是脆弱的,已经彻底被打破,效率和公平必须在自由市场模式里找到新的平衡。

这个挑战极为严峻,而解决又是迫切的。劳动力市场的弹性机制,导致一些发达国家的劳动者相比于以前更难得到稳定的工作岗位,只能依靠零工、临时工、短期合同、依附平台的方式维持收入状态。在有些国家与地区,出现了“不稳定无产阶级”问题未能处理完善而带来的治安混乱、游行示威频繁的现象。

盖伊·斯坦丁在书中阐释,这些“失落”的“不稳定无产阶级”有相当一部分的群体会将“失落”的原因指向可以察觉到的群体,比如在本国拿着更低收入从事工作的移民,或是将工作“夺走”的新兴经济体的劳工。有部分政府和媒体也会鼓励他们这样去思考,全球范围内,民粹主义抬头,右翼势力重新上台。“反移民”“反全球化”,世界范围内弱势群体内部之间,发达国家与新兴经济体国家之间,矛盾不断产生。


富人统一,穷人分散

有一个群体却隐形了。西方“不稳定无产阶级”和全球化中新兴经济体中的劳动者所被拿走的,都汇聚到了一个越来越统一的阶层,那就是横跨全球的金融资本阶层,它们是这几十年内的最大食利者群体。

即使是曾经全力支持全球化与市场经济多年的英国《金融时报》首席评论员马丁·沃尔夫,近年来也多次发出警告:自由民主制与全球资本主义的联姻正面临危机,不加以经营会导致公民投票的独裁或富豪统治的崛起。

投资银行瑞士信贷的《2017年全球信贷财务报告》揭示,全球最富有的前1%的群体拥有的总财富,首次超过全球总财富的一半。徐瑾在《软阶层》里面写道:“对比中产阶层以及穷人,富人并没有因为全球化而受损——尤其对前1%的富人来说,国家的边界消失了,他们变成了一个无国界的新阶层。”与这样的统一对应的,是“不稳定无产阶级”同时在自我、国家内部和在国际上的力量分散。

劳动力市场的弹性机制所卷入的人群还在向上扩展,不仅是蓝领工人和普通白领阶层,一些技术人员也在被卷入。《朝不保夕的人》提到连法律工作的外包都流行起来,比如印度的潘吉亚就承接了大量来自欧美的合同。

科技的发展裹挟着金融资本主义,让劳工变得更加被动。哈佛大学互联网与社会中心的教师特雷博尔·朔尔茨在《归我们》一书中披露了一份报告,该报告中写:“法律明令禁止董事会将社区或社会利益置于股东的经济利益之上。”企业商品化、金融化,使企业不再以员工/劳动者为中心,而是以股东为中心,可能成为“不稳定无产阶级”的大型孵化器。

面对这样的国际经济形势,不同的学者给出了不一样的解决方案。特雷博尔·朔尔茨对 “合作社”这种“不稳定无产阶级”的自发合作形式寄予了希望——如果要摆脱“不稳定”,那么就通过团结起来,去制造新的平台和规则。

盖伊·斯坦丁作为“基本收入地球网络”的联合创始人,希望能重新定义“工作”与“劳动”,打造一个覆盖全球的基本收入,现有可以类比的概念是给公民发钱的挪威国家主权石油基金。在国内,大多数民众贡献了新经济里的数据,也理应享受其经济成果;在国际上,发达国家的人口缴纳一定的税,以资助发展中国家,以这种激进的措施完成全球的再分配。不过这按其所说,是一种只能存在于“天堂”的政治。

徐瑾在《软阶层》里提出,中国作为一个新兴的经济体,深度地嵌入了当下的国际经济环境,在全球语境里,我们本身就身在其中。要坚持市场化、全球化,对旧有的秩序降低预期,同时,对新出现的知识经济时代、AI时代,提前做好适应的准备。或许,只有清醒地告别旧秩序,新时代的钟声才真正为我们而鸣。


版权声明

本刊及官网(南风窗在线)刊登的所有作品(包括但不限于文字、图片、声音、录像、图表、标志、标识、广告、商标、商号、域名、程序、版面设计、专栏目录与名称、内容分类标准及多媒体形式的新闻、信息等)未经南风窗杂志社书面许可,不得转载、摘编或以其他形式使用,违者必究。

版权合作垂询电话020-61036188转8088,文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