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杂交水稻,为何印上非洲国家货币

“他们真心希望我们成功。没有这些卷起裤腿、扎根田间的中国专家,就没有冈比亚的金色传奇。”



作者:肖郎平 资深媒体人 来源:南风窗 日期:202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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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5月8日,布隆迪琼布拉郊区,一名妇女背着婴儿站在稻田上(图/视觉中国)


“袁老师,您的种子在冈比亚生根了。” 今年6月,来自冈比亚的农场主穆萨·达博飞越1.2万公里,站在细雨中的袁隆平墓前深情告白,墓碑上刻着“人就像种子,要做一粒好种子”。

穆萨眼含热泪,双手捧着杂交稻米说:“老师,您看,这是我们农场今年的新米。”

因为袁隆平,因为中国,许多非洲国家的人民,开始不再挨饿。

2021年5月22日,中国工程院院士袁隆平在长沙逝世。“举世痛悼”,这不是格式话语,而是真实写照,对袁隆平的悼念不分国界也不分东西方意识形态的任何群体。

澳洲新闻网评论称:“90多岁高龄,按说是一个寿终正寝的年龄,人们仍对他的逝世这么惋惜,这么悲痛,是因为我们这个世界太需要像他这样的伟人。只要饥饿在威胁着世界一天,他就是我们人类最需要的人。”

斯人已去,但他的事业仍在全世界扩展,造福更多的人类。中国杂交水稻依然在大半个地球蓬勃生长,并且,种植版图还在继续扩张,产量还在继续提升。

 

“想都不敢想的事”

冈比亚是一个西非国家,当地人以大米为主食,由于缺乏优质种子和先进种植技术,八成以上大米依赖进口。

2019年,从美国返乡创业的穆萨,发现自己的农场深陷困境。整个冈比亚没有一台水稻收割机,正逢雨季,农民泡在半人深的水里割稻子,再用油桶摔打脱粒,不少稻谷泡在水里发了芽,收成低得可怜。

这时,穆萨遇到中国专家团队,引入先进的杂交水稻技术、机械化种植模式和科学的管理方法。黄智等专家教他们平整土地、兴修水利,改变以往靠潮汐灌溉的方式。穆萨很快把水稻种植面积扩大到100公顷,一季稻变成双季稻,产量从当地平均每公顷2—3吨跃升到7吨。穆萨的农场成为冈比亚首个全机械化示范农场。“机器收割、机器插秧,在我父亲那一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用潮汐灌溉是西非地区黑人民族的传统方法。英国历史学家莉齐·克林汉姆在《饥饿帝国》一书中曾提到,西非地区一直到17世纪还沿着海岸线种植水稻,这一习惯后来随着黑人传播到美国。然而,水稻种植依赖密集的劳动力投入,掠夺黑人为奴隶的行为,导致水稻在西非本土消失。

斗转星移。和掠夺黑人奴隶迥然相异,中国专家带着帮助非洲人民发展的愿望,手把手教给了他们杂交稻以及蔬菜等种植技术。

2024年,穆萨托人带了大米到袁隆平坟墓前献祭,今年则亲手献上了一袋大米。

穆萨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2023年6月28日,联合国粮农组织驻马达加斯加代表处项目代表助理菲利贝尔受本国农民委托,带一碗杂交大米纪念袁隆平。此前,马达加斯加的常规稻平均产量2.5吨每公顷,而杂交水稻平均产量达到7.5吨每公顷。

马达加斯加是非洲杂交水稻种植面积最大产量也最高的国家,平均单产比当地品种高出1倍以上。马达加斯加人以大米为主食,水稻种植历史颇为悠久,但产量低下,无法完全满足需求,不得不长期进口大米达每年20万吨到40万吨之间。

马达加斯加被称为“最没有非洲特征”的非洲国家。研究表明,马达加斯加岛民祖先来自距离非洲 6000公里以外的印度尼西亚,经印度乘船来到非洲东部。

自2007 年始,中国与马达加斯加开展杂交水稻技术合作,20多位农业专家走遍潮湿的热带雨林、干旱的热带高原、灼热的热带草原,为马达加斯加寻找最合适的种子。中国专家带了80多个杂交稻品种,经过5年反复比较试验,遴选出最适合的3个品种。目前,有5个杂交稻品种经过了马达加斯加国家审订。

2017年夏天,马达加斯加官员来长沙拜见袁隆平院士时说:“中国的杂交水稻在马达加斯加的种植面积越来越大,人民已基本摆脱饥饿。为了感谢您,马达加斯加特意选水稻作新版货币图案。”

穆萨这一次来到中国,在长沙隆平水稻博物馆看到了印着杂交水稻的马达加斯加纸币,面值最大的2万阿里亚里。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印着杂交稻的纸币送给了博物馆,“在我们国家,也一样。这是我们冈比亚面值最大的纸币,200达拉西”。

 

福泽天下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种植水稻并且最擅长精细耕作的国家,水稻及其种植技术先传播到近邻的东南亚再输出到非洲等地。南方水稻产量更高,这既有利于促进人口繁衍,也有利于经济积累。

杂交稻这粒好种子,则是中国奉献给世界的新礼物。袁隆平的助手、广西农业科学院原研究员毛昌祥曾详细介绍杂交稻走向世界的历程。

1976年,中国开始大面积应用杂交稻。同年8月,应柬埔寨请求,中国选派彭仁阶为援柬农业专家组组长。他们在柬埔寨第一次试种40亩示范田,亩产810斤,比当地亩产200多斤高出几倍。当地农民惊叹:“奇迹、奇迹,中国人了不起!”可惜,战火纷飞,杂交水稻在柬埔寨的推广被中止。

美国“红色石油大亨”哈默博士与邓小平会面,谈到中国杂交水稻技术转让。1980年1月,双方签署正式合同,为期20年。这是中国向国外转让的第一项农业科技成果。然而,专利之争,埋下了限制中国杂交稻在美国和国际推广的伏笔。

美方当时出价30万美元,一次性买下全部的“杂交水稻技术”。当时,国内不懂什么叫技术转让,接下来就出现了麻烦。当中方提出与国际水稻所合作研究杂交水稻时,美方说违反知识产权保护,不能与美国之外的国家共享杂交水稻技术。

此时,国际上出现了对中国蓄意诋毁的舆论。英文版《马尼拉通讯》一篇文章指责中国不愿分享杂交水稻技术,只对美国私人公司转让技术。另一篇文章挖苦中国,“在扮演第三世界社会主义老大的同时与资本主义勾结,欺骗其他处在饥荒中的国家,对他们则保密这世界上最高产的水稻”。

1990年之后,中国和美国公司就专利达成协议,放宽了与世界各国无偿分享杂交水稻技术和育种材料的条件,解除了杂交水稻走向世界的障碍。

1990年11月,袁隆平到印度为当地提供研究咨询。印度是水稻种植面积最大的国家,但产量比中国小很多,联合国把印度选为推广杂交水稻技术的第一个国家。中国作为联合国五个常任理事国之一,对这一决定非常重视。

南亚和东南亚是杂交稻推广最早也最好的地区。印度是中国之外杂交水稻面积最大的国家,目前杂交水稻面积约400万公顷,占水稻总面积的7%左右,主要集中种植在北回归线附近的几个邦。1992年,越南成为第三个采用该技术的国家,占其水稻面积10%左右。1993年,该技术被菲律宾引进。后来,孟加拉国、印度尼西亚、巴基斯坦、缅甸等国也纷纷引进。

杂交稻帮助菲律宾每公顷产量从3.4 吨提升到4吨,稻米一年净增产量 240万吨,相当于帮助菲律宾多养活了1500万人,约占总人口的14%。

美国从2000年推出第一个商业化品种。根据最新的数据,2020年美国杂交水稻种植面积占比57%,达1600公顷,每亩产量提升至1045斤。

非洲是近20年来杂交稻重点推广区域。非洲一共有50多个主权国家,目前有20多个国家在推广杂交水稻。也有专家建议,杂交水稻接下来应当走向南美洲等地区。

 

本土化的挑战

中国种子协会副会长兼中国种子协会国际合作分会会长张琴在2021年的文章中指出,海外种植杂交稻占比偏低,仅700万公顷,占水稻面积比例仅5.3%。印度杂交稻种植面积最大,占比也仅7%;菲律宾和孟加拉占比分别为16%、7%;巴基斯坦占比最高,约17%;越南杂交稻种植面积下降,占比仅3%。

而根据此前报道,2004 年全世界有五分之一水稻是杂交水稻,袁隆平在这一年获得世界粮食奖。

是不是杂交水稻种植面积发生了剧烈下降呢?其实不是这样。全世界90%的水稻种植面积集中在亚洲,尤其是中印两国。袁隆平“让杂交稻覆盖全世界”的梦想,在亚洲之外的国家还有巨大空间,不过,这也面临着一系列巨大挑战。

袁隆平农业高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总裁谢放鸣披露了一些因素。总的来看,国外的杂交水稻不同程度存在米质差的问题。不同国家或同一国家内不同地区间,稻米饮食习惯也不相同,致使各国很难育成一个或几个能在不同国家或同一国家不同地区大面积推广的品种。

杂交水稻在越南南部种植较少,杂交稻种子供应不稳定,有的杂交稻品种比较老存在抗逆性和米质差的问题,另外农民从追求产量转变为米质更好的常规水稻。

缅甸一度全境种植从中国引进的杂交稻品种,然而,在环境适应性方面存在一定的问题,稻米品质不符合市场要求,杂交稻种植面积曾急剧下降。2013年来,缅甸加强和中国杂交水稻研发合作,选育和推广适合本地的杂交稻新品种,杂交稻种植面积有所回升。

热带地区温度高雨量充足,一年四季都能种植水稻,但也给病虫害提供了全年流行的环境条件。在印尼,杂交稻种植在爪哇岛等灌溉设施良好的高产地区。但是,政府的种子补贴政策难以维系,加上大部分进口品种不抗白叶枯病和褐飞虱,杂交水稻种植面积迅速下降。

因此,杂交水稻如何本土化,适应各国不同环境要求,是一个严峻而长期的挑战。比如,埃及很早就开始杂交水稻研究也审定了一些品种,由于粳型杂交水稻优势不强,加上制种难度大,推广面积不大。

中国科学家还发现,中非路途遥远,杂交水稻种子引进成本偏高,运输过程中集装箱温度过高会严重影响种子发芽率,解决的出路就是在非洲制种推广。可是,杂交水稻育种是一个连续漫长的过程,从选育到审定一个优质杂交水稻品种至少要10年。

当然,挑战的因素并不局限于种子技术问题,而是全方位的。

中非农业合作与发展基地执行副主任、湖南农业大学经济学院博士生导师文春晖披露,几内亚土壤铁毒严重,要先排除铁毒水。草害是赞比亚农作物的大敌。鸟害主要发生在秧田期间和成熟期。

非洲国家农田水利设施落后。全球灌溉土地用水38%来自地下水,而非洲大量地下水资源未经开发,尽管其储量是该地区淡水资源年更新量的 100多倍。非洲农业技术人才少也限制了杂交水稻的进一步推广。

很多文件为非洲各国农业发展制定了相应的目标及要求,却很难得到落实。如《阿布贾宣言》强调到2015 年各会员国至少要将每年化肥施用量提高至 50千克/公顷,又在《马拉博宣言》中被延长至2025年。然而,截至 2018 年, 非洲国家平均化肥消费量才达到 15. 5千克/公顷。 《非洲农业综合发展计划》提到各会员国农业支出需占公共支出总额的10% , 只有布隆迪、刚果(金)、 埃塞俄比亚和马里达标,其余47个会员国均未达到标准,有的国家只有0.1%的农业投入。

 

“他们真心希望我们成功”

1918年,杂交玉米研发成功,激励了人们对杂交水稻的研究热情。上世纪20—60年代,包括美国、日本、印度在内的一些国家开始了杂交水稻的研究。

国际水稻研究所是全球水稻研究的最权威机构,总部设在菲律宾的。遗憾的是,由于长期没有取得实质性突破,该研究所于1972年就被解散了。

中国杂交稻研究起步最晚,始于1964年。1970年,袁隆平带领的团队实现了突破,找到并培育出了雄性不育水稻,使水稻的杂种优势利用成为可能。1976年,杂交稻在大面积生产中获得成功,增产20%。

中国杂交水稻的成功引起了全球水稻科技界的重视。受到中国的激励,国际水稻研究所于1977年再次启动了杂交水稻研究项目。

1979年4月,袁隆平第一次到访国际水稻研究所发表报告。报告引起了各国科学家的极大关注,大家公认中国的杂交水稻研究和推广应用居于世界领先地位。1985年9月,《杂交水稻简明教程(中英对照)》出版,这是世界上第一本杂交水稻专著,图文并茂,通俗易懂。

如前所述,中国在成功研发杂交水稻之后并未采取奇货可居的做法,而是第一时间就跨越意识形态鸿沟同时和柬埔寨、美国分享技术。1990年代解决了美国专利纠纷之后又将杂交稻技术无偿和全世界分享。

袁隆平生前表示:“我一生的追求就是让所有人都远离饥饿。”1976年至2020年,中国累计推广杂交水稻面积达6.1亿公顷,增产粮食9.15亿吨,每年因种植杂交水稻而增产的粮食可多养活8000万人口。

消除饥饿,也是联合国的梦想。根据联合国《2022年世界人口展望》的预测,要满足非洲国家2050年的粮食需求,北非国家农业产量要在2015年基础上增加34%,撒哈拉以南非洲国家则需要增加112%。

实际上,阿玛蒂亚·森等经济学家明确指出,全球粮食产量目前是够养活所有人口的,问题在于粮食分配正义出现了问题。美国通过一系列长期的粮食武器化办法,控制了全球粮食格局。

作为对比,中国则在持续不断地努力改善全球粮食安全问题。2022年11月12日,习近平向“杂交水稻援外与世界粮食安全”国际论坛发表书面致辞时强调:“中方愿继续同世界各国一道,坚持命运与共、和衷共济,推进全球发展倡议,加强粮食安全和减贫领域合作,为加快落实联合国2030年可持续发展议程、建设没有饥饿贫困的世界作出更大贡献。”

解民于倒悬,实行仁政,是中国历代政治精英的道德理想。“洪范八政,食为其首。”孟子把恻隐之心视为仁的开端,希望全体人民过上“养生送死,不饥不寒”的生活。历史和现实都表明,中国是道义之国也是负责任大国。

在《世界历史上的食物》一书中,杰弗里·M.皮尔彻指出,“哥伦布1492年向西寻找通向香料群岛航路的远航,开启了全人类饮食习惯的根本性转变。”如果我们按照皮尔彻这一视野审视当今世界,毫无疑问,杂交稻将是贯穿20—21世纪人类食物史上的新的重大贡献。而且,超级稻即将加入改写历史的队伍之中。

在粮食这个问题上,世界和中国心连心。穆萨摩挲着袁隆平墓碑上的稻穗图案感慨唏嘘:“他们真心希望我们成功。没有这些卷起裤腿、扎根田间的中国专家,就没有冈比亚的金色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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