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村破局:一场跨越15年的归家之旅

15年,属于广州市中心的里程碑时刻终于来临。

作者:吴阳煜 发自广州 来源:南风窗 日期:2025-0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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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8月21日,广州,珠江新城区域内的冼村正在施工(图/郭嘉亮)


2025年7月20日上午8点半左右,在台风“韦帕” 带来的雨水里,广州市中心珠江新城区域,冼村旧改项目的最后两栋老旧村屋,在举着手机拍摄的村民们共同见证下,被钩机逐一拆除。

15年,属于广州的里程碑时刻终于来临。冼村的旧改困局,真正解了。

醒狮舞动的身姿在人群前翻腾,交织的欢呼声和锣鼓声中,十台披着大红绸缎的挖土机一字排开,每台挂着一条长长的鞭炮—这是冼村人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包含着去旧迎新的希冀,每有一栋旧村屋被依法拆除,大家都在一挂被点燃的鞭炮喧闹过后,于物理和心理距离上,向着整村新家园又近了一步。

自此,冼村的1950栋旧村屋全部清零,化为历史,历经15年漫长历程的旧改项目正式进入全面开发建设的新阶段。这一进展,标志着这条有着800多年历史的古村,走出了从协议动迁到依法动迁的探索路径。

而这一探索的起点,还源于2023年7月,国务院印发《关于在超大特大城市积极稳步推进城中村改造的指导意见》。

同年10月,天河在无先例可循的情况下,率先探索实施依法动迁。2024年5月,《广州市城中村改造条例》正式实施,是全国首部城中村改造专项地方性法规。

该条例针对性解决了城中村改造中的关键问题,如集体土地怎么收、补偿标准怎么定、纠纷怎么解决等等。这一转变意味着,当地政府推进城中村改造项目具有更加明确的法律依据。

对于更为宏观的全国城中村改造和城市更新工作,这样的转变也有利于破解拆迁拖延困局,并确保作出的行政行为程序合法正当,守护公平正义。

加速改造收官的冼村旧改项目,在城中村改造相关政策逐渐完善的背景之下,并不是一个城市更新进程中,风起云涌式的暴富神话,而是一个关于重返家园与社区新生,各方渴望团圆和回归的曲折故事。


五年,五年,又一个五年

过去大概20年以来,中国社会的城市化进程走上了快车道,相关的社会治理模式也随之发生巨变。位于广州市天河区西南部的冼村,总占地面积约277亩,地处珠江新城核心区的城央地段。回顾历史,冼村旧改拆迁项目在2010年正式启动,原本计划三年半完成,但由于部分村民对“以改致富”抱有期待等现实矛盾,拆迁改造工作推进缓慢。

相关资料和数据显示,到2021年7月,冼村旧改项目中,签约拆除率达到 99.33%,共签约1937栋—对于剩余的9户13栋房屋,却在接下来的两年多时间里进展为零,协议动迁走入“死胡同”,且由于这些留守户村屋分散的缘故,出现“一户阻一村”的现象,冼村无法照搬广州过去的城中村改造成功案例,做到统一规划、拆平和建设。拆迁的停滞,阻碍了共计约30万平方米的回迁房和集体物业的建设施工,使得已签约村民渴望早日全面回迁的心愿迟迟未能变为现实。

村民们对于崭新家园的向往和期盼,根植在过去身处破落旧村与周边繁荣的巨大落差之中。早在2016年11月,天河区政府发布《关于全面开展冼村改造的通告》表示,冼村改造区内有大量房屋已拆除门窗,该部分房屋不适宜生活居住、生产经营,因此要求位于改造区域内的“各类违规从业、外来居住人员在通告发布之日起尽快自行搬离冼村”。

地方政府决心全面推进冼村改造的消息传出后,有当时的历史影像资料,记录下了拆迁中,相对混乱、颇具反差的冼村景象:夜幕降临时,三两土狗溜达踱步在狭窄的村道旁,回收旧家电的三轮车时而驶过,背着麻袋翻捡垃圾的拾荒者的身影穿梭其间;一片断壁残垣之外,围绕着这块不到20万平方米的土地,各种样式的摩天大楼闪烁着明亮的霓虹灯,百废待兴的冼村被割裂开来,像是一片寂静的黑洞。

作为土生土长的冼村村民,卢爱英自儿时起就住在父辈留下的自建房。她向南风窗回忆称,过去在启动拆迁前,冼村的居住环境,和其他的城中村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我们住的是握手楼,抬头两边的楼房贴着另一栋楼房。在自己家大声点说话,隔壁邻居可能都听得到。村里的横街窄巷狭小又不透光,蚊子还多,每逢下雨天,路面被水淹过已经司空见惯。”

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居住多年,2008年当本村将启动拆迁重建的消息,第一次送到了耳边的时候,除了对旧家园的不舍,卢爱英告诉南风窗,自己的心情更多是开心与期待:“想到能将老旧的步梯房换成电梯房,我们当时真的好希望可以快点拆迁成功,早日搬入新居。”

2009年底,在广州市天河区,同样位于珠江新城区域内的另一条昔日旧村猎德村,历时三年基本完成了整体改造建设工程,也使得村集体年收入实现了数倍之多的增长。眼瞅着邻村回迁居民们的欢腾景象,当时的卢爱英心里也不由得高兴起来:“猎德只用了3年多时间就让村民们得以回迁,冼村最多也只会迟两年吧,5年后我们就能搬回新家了。”

5年过去了,接着继续等待了5年,然后又是一个5年,当初卢爱英想要及早重返故土的朴素愿望,就这样被一拖再拖。自从2010年自己家的村屋被拆迁,卢爱英和过去的邻里们就此四分五散,这些年来,她和家人陆续在猎德村、天河南和棠下村等地方租住过,心情如同离巢的候鸟,只能用“彷徨”二字来形容。

所幸,渴望归家的卢爱英住得离冼村并不远。她告诉南风窗,自家的村屋被拆后,她一有时间就会坐公交回到冼村,探望家园点滴的新貌变化。隔着复建区工地四周的围挡,亲眼数着回迁楼房一层一层地往上盖,她的希望又重新被燃起—卢爱英回忆道,在2018年一、二期回迁房顺利交付的现场,许久未见的街坊们,几乎每个人都度过了一个收楼前的不眠夜,在大喜时刻重又碰面,聚在一起激动落泪的情景不在少数。

对于另一位年过四旬的村民冼伟群来说,回归冼村是自己家穿越三代人的执念。回忆起当年告别祖屋的场景,冼伟群说,自己牵着年幼的儿子,和家人簇拥着老母亲,招呼众人在家门前拍下了最后一张纪念合照。

15年光阴逝去,那张夹在相册里的胶片照已经泛黄。冼伟群年迈的母亲没有等到重归故里的那天,就已经遗憾离世。在世的最后日子里,老人家的不开心溢于言表,冼伟群痛在心里却无能为力。

更让他觉得难以面对的是,这些年来一家人借住过岳父家,也在天河区内其他租金相对不那么高昂的村落频繁换过住房,自己的儿子离村时只有3岁,转眼已然18岁成年,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各个求学阶段的学校合计换过足有四五所。儿子问:“爸爸,我们这样居无定所的生活还会继续下去吗?”

他只能报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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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13日,仍居住在冼村的人们(图/视觉中国)


依法动迁的旧改第一村

2025年8月13日的下午,一场雨水过后,冼村复建区的施工现场依然热闹,忙碌的机械车辆来来往往。站在复建房三期入口的主干道上,南风窗看到,七期竣工的回迁安置房底下,工人们正在进行着绿化工程的收尾工作,回迁楼栋群中还留有一块空地,那里将建起幼儿园和社区居委会等配套设施;此外,集体安置在地块中央的村祠堂修缮一新,就等未来某个黄道吉日的时刻,于一场祭祀仪式过后正式启用。

已有几栋复建的回迁房住进了回归的冼村村民,不少阳台上晾晒着满满的衣物。站在祠堂旁的社区广场上,冼伟群抬头望向数十层高的崭新住宅,向南风窗感慨道:“我们真是很艰难才走到今天,才能看到自己村这样的新面貌。”

而在此前,冼村旧改项目面临着诸多复杂情况,使得留守户“卡脖子”难题不断升级,因此动迁僵局迟滞多年。如今旧改拆除工作的圆满收尾,也显得来之不易。

2024年5月1日起,《广州市城中村改造条例》(以下简称《条例》)正式施行,冼村因此也成为了该条例正式施行后依法动迁成功实践的旧改第一村。

据《条例》第二十七条具体规定,广州的城中村改造项目需要收回集体土地的使用权:符合法定情形的,农村集体经济组织可以依法收回集体土地使用权,并按规定对集体土地使用权人给予适当补偿;经依法批准收回集体土地使用权后,原集体土地使用权人在规定期限届满后拒不交回的,由负责组织实施城中村改造的区人民政府依法予以处理。

《条例》还明确规定,经处理仍无法收回的(集体土地使用权),申请人民法院按照国家有关规定强制执行;人民法院强制执行时,负责组织实施城中村改造的区人民政府应当予以支持协助—这毫无疑问地,给属地政府,为解决个别留守户的拆迁争议问题, 发挥主体作用加速村内改造,提供了坚实的法律依据。

为了使依法动迁从“纸面路径”真正落地到切实可行,天河区政府组建了依法动迁工作组,投入动迁工作的集中攻关,深入每一户未签约的村民家中,反复宣讲政策、倾听诉求,并寻求解决方案;而针对有留守户拒收法律文书拖延时间、阻碍法律程序推进的情况,在尝试过直接送达、留置送达和邮寄送达等各种途径都无法奏效后,还专门组建了由法院、司法、公安、街道和社区组成的送达小组,最终一一找到了未签约户,得以用最快的速度实现了依法送达。

“保利发展”冼村旧改项目部相关驻点负责人向南风窗表示,在过去十余年时间里,诸多一线动迁人,在冼村被不理解的村民厉声骂哭的场景时有发生。冼村的旧改项目得以顺利推进,是多方、多年艰辛的共同成果。


法治化解决方案的参考样本

为了重构留守户权益保障和改造效率的平衡机制,必须要导入法治思维,实现依法动迁,来打通“最后一公里”,正是在这样的依法行政思路指导下,众所期盼的冼村蝶变,开始加速挥动腾飞的翅膀。

到2025年1月,融资区的拆迁率先完成,而在刚刚过去的这个7月,随着冼村旧改村屋拆迁画上圆满句号,在广州这个特大城市的中心商务区珠江新城,核心区域“最后一块拼图”被填补上去,新的经济动能也随之被注入,广州“城市会客厅”提质升级的强劲潜能开始显现。

从前期的“协议动迁”,到如今在坚实法律支撑下的依法动迁,冼村旧改有了更好的顶层设计,为今后的城中村改造,提供了法治化解决方案的参考样本。

在中共广州市委党校经济学教研部教授、广州市优秀社情民意专家吴兆春看来,广州市出台的这部城中村改造条例,从政策到法律层面,体现了广州法治政府和法治建设的一大进步。“具体在村集体收回留守户的集体建设用地上,这个事情也是做出了法律上的探索,在全国也是比较领先的。《广州市城中村改造条例》对将来本市以及全国的城中村改造工作,都起到了良好的示范效应。”

站在这个角度瞻望,以冼村旧改为出发点,《广州市城中村改造条例》得以将市内各旧改项目纳入更加规范化的治理轨道,从根本上避免了无序博弈和混乱争议,也通过这样的依法动迁工作,为以后尽可能避免“一户阻一村”情形的出现形成法律保障。

“通过收回集体建设用地,从制度上和法律上,破解了未签约户长期留守导致包括村民在内,大多数人利益受损、政府公信力受损的被动局面。”吴兆春向南风窗表示,冼村旧改项目带来的启示还在于,未来的城市改造会更加注重产业的发展,“最终实现村民利益、产业方利益和社会整体利益平衡和可持续发展。”

冼伟群参与摇珠分房的第六期回迁安置房,在2023年的8月浇筑了最后一方混凝土完成封顶,或将预备在2025年年底前,交付给翘首以盼多时的外出临迁村民们。

激动之余,让冼伟群颇感欣慰的是,等到学校放寒假,在外地上大学的儿子也将有真正的“家”可归,尽管目前尚未可知,新家在数十栋崭新楼房的哪个方位—无论位于何处,那都是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海洋里,属于冼村人的一盏温暖灯光。

(应受访者要求,除吴兆春外,文中人名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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